书城文学大美哈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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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哈密:抒情四重奏-魏建胜

星星峡的四粒沙

星星峡,星星峡,我在想你千里戈壁的沙。

千里的沙呀!我只拣出四粒沙……

一粒沙,借风飞上天,挥洒在苍穹,钉成满天的星,闪闪烁烁。

一粒沙,翻转身,铺成满地晶莹光亮的石英石。

站在石英石上望远方,石英绵延,星空垂野,天际处,西部的风无根而起,呼啸而来,这就是星星峡。

风凛冽,而一粒沙迎风矗成一堵墙。

墙之东,是那条长长的走廊,是那条大漠朔风劲吹的走廊,侧耳倾听,风中隐约传来离乡去国的呜咽和马革裹尸的悲歌;墙之西,是那道高峻的天山。天山深处,是彪悍的烈马在嘶鸣,而雪线之上,是娇羞的雪莲在风中颤悠。

这粒沙,就是一堵墙,一堵兵戈相见的墙。

最后一粒沙,则击穿这堵墙。

这粒沙,向西走,汉家的张骞、流放的林则徐、肩扛柳树的左公走过,农垦战士走过……

这粒沙,向东走,穆罕默德的传教者走过,从西域返乡的李白走过,哈密瓜走过……

这粒沙,无论向东还是向西,更多的是那些不知名的贩夫走卒走过。他们就像是千里戈壁的沙,随便哪一粒,都风骨铮铮,随便哪一粒,都是模糊不清,又都隐然可见音容笑貌。

而我这个匆匆的过客,在长途列车上,来不及回眸,就有一粒沙击中我的心脏,我却不知道是哪粒沙……

阳光的词性

阳光,首先是一个名词。是天堂从太阳这个瞳孔释放出的光芒。

阳光,还应该是一个形容词。你就是热情、纯真、透亮。你可以是偶然回眸的一个笑容,也可以是健步奔走的一个男孩。

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呀,在哈密,在石油基地,在2002年6月19日早晨,我却感觉你是一个动词,一个击倒我、笼罩我,将我降服的动词。

一个武林高手双手缓缓提起,强大的气场已让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动词。

一个丹青妙手,随手将金黄涂抹出生命的磁力线,让我确定方向的动词。

听!还有声音。

是阳光拨动琴弦的声音,是阳光指挥绿树闪烁银币的声音,是阳光照进胸膛禁不住歌唱的声音。

阳光呀!这天早晨,你是动词,你是形容词,你是名词。

你是包容的词,是闪亮的词,是温柔的词,是跳动的词,是让我彻底皈依的词。

这天早晨,从千里之外的兰州到哈密车站,坐四路车,进东大门。

阳光、蓝天、绿树。

纤尘不染。

6月18日晚,哈密一场大雨。

那棵树,不复存在。

我久久地和这棵树默默对视。

她圆润、硕大、闪烁着绿色的光芒,先是风吹动叶子,然后风晃动树枝。但她的内心是寂静的,从容的,她默默地把根扎得很深,在这基地并不厚实的土壤中。

而她的周围是热闹的,她的身边是一块标识牌,记载着基地获得全国400家最佳居住小区的信息,她的面前是基地东大门前的大转盘,滚滚的车流和川流不息的人群。

她知道自己内心是寂静的,寂静是她对自己生命幸福感的守候。

我常常在她身边走过。我看到她的叶子,这是身体的绿色,在风中碧绿着。

我行走的是我的生命,她碧绿的是她的生命,她竭力碧绿的叶子是对土壤和水的感恩。

这年春天,她却在逐渐干瘦。她身后的这块地,要修建科技馆。她和她身后的小树、草地都已停止了供水。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棵平常的馒头柳。

我无能为力地注视着她。一阵风起,枯干的树枝和萧条的绿叶间涌出一阵声响。这是她内心的风暴在呐喊,这是未死的心脏在跳动,这是残存的生命在挣扎。

在听得见的风中,她的呐喊逐渐沙哑。

在看不见的深处,她的生命之根正在黑暗中收缩。

而现在,春天绿了。

她——死了。她被挖走,全身只剩下了躯干,如同一个人被截去了四肢。

而现在,科技馆在她原来位置的后面,承受另一阵狂风的撕扯,破坏了面相。

而她——那棵树,不复存在!

夏日,在巴里坤鸣沙山仰望一头鹰。

苍鹰,苍鹰,猛一抬头,我看见了你——一个孤独的无语者。

无尽的长空,你在上升、在俯冲、在盘旋、在滑翔。

你挥动着铁翅,肆无忌惮地划伤了整个苍穹。

我看不见你锐利的眼神,看不见你比刀剑更尖锐的双爪。

我只看见整个天空飞翔着一个词——钢铁!

这是东天山托木尔提峰千丈悬崖上锻打出的钢铁,是在密密的森林中冲撞跌宕的钢铁,是在千里戈壁的漠风中打滚呼啸的钢铁。

你坚硬,你锐利,你果敢,你无语,你孤独。

你在鸣沙山上空刺伤天空。

鸣沙山在风中呜呜作响。那是沙子在为你歌唱。

苍鹰,苍鹰,你一个俯冲,我找不见我自己,只看见一粒巨大的沙子跌倒在鸣沙山上。

车过一碗泉

碗是多大的碗呀!泉是多大的泉!

碗是行囊中双手可以捧住的碗呀!泉是一泓滋润干涸喉咙的泉!

碗是吐哈盆地一样大的碗呀!泉是养活千千万万人的泉!

西行路上的好哥哥呀!千万不要忘了一碗泉。

看到一碗泉,我就开始杜撰这首民谣。

我知道,那些骆驼不会杜撰民谣,只会朝着一碗泉奔跑。它把每次奔跑当作一次朝圣。

我也知道,那些梭梭草不会杜撰民谣,只会在一碗泉的周围蔓延出一片绿意,我仿佛看见它们的根在朝着一个方向匍匐前进,是偷袭,还是投降?

我还知道,那些天上“咕噜咕噜”鸣叫的雁群不会杜撰民谣,只会远远地寻找地上的一丝绿意,然后降落、汲水,然后又“咕噜咕噜”地飞行,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我分明看见在“咕噜咕噜”的鸣叫中,它们还会排成一个“水”字。

我看见,旅游车上的游客们每人一瓶矿泉水,咂一口,然后闭目养神。

我还看见,旅游车顶挂的DVD正在播放警匪片。

一个生命垂危的伤者正在输血,那些红色的血……

一滴、一滴滴……

三道岭的岭

三道岭,一道是恓惶。

三道岭的上空,是猎猎作响的风,再上空还是猎猎作响的风。再上空就不是猎猎作响的风,而是太阳,毒辣辣的太阳。三道岭驿站,那些百年前遭贬的旅人,他听着猎猎作响的风,他抬头看看毒辣辣的太阳,他的心里就是一道又一道的恓惶。

三道岭,一道是凝固的火焰燃烧的地方。

首先是亿万年前的森林在蓬勃生长,亿万年前的小鸟在鸣叫,亿万年前的溪流在流淌……

然后是被无情地埋入地球深处。那些蓬勃、那些鸣叫、那些流淌,那些葳蕤的生命被沉沉黑暗残酷凝固。

现在是黑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埋葬在地底亿万年的悲壮在燃烧。

凝固,让亿万年前的生命得到永恒。

燃烧,让亿万年前的生命得到永生。

三道岭,还有一道是我的诗行。

一道深沉的诗行。

一道亲切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