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诗人孟浩然,四十岁到了京城长安,想要谋个官。王维非常欣赏孟浩然的才华,一天早上,他邀请孟浩然到自己办公室交流诗歌创作经验。凑巧,当朝皇帝李隆基突然来到,情急之下,孟浩然便藏匿到床底下。王维不敢隐瞒,如实禀告了皇帝。唐明皇听后不但不怪罪,还挺高兴,说“我很早就听说过这个人了”。于是命孟浩然从床底下出来,拜见皇帝。唐明皇问:“你带诗文作品来了吗?”孟浩然答:“不巧没有带来所写诗文。”唐明皇就让他背诵几篇听听,孟浩然奉命背诵了起来:“……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卧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听到这里,唐明皇脸就拉长了,很不高兴,说:“朕并没有不要人才,本来是你自己不求进取,你怎么反而写了这样的作品(潜台词:来无故讥讽我)!”于是便打发孟浩然回了老家,让他继续隐居,一辈子都不给他做官的机会。
大约一般人读到这个故事,都会为孟浩然感到惋惜,惋惜他因为两句诗丢失了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但据有考据癖的文学史家考证,这个故事是虚构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孟浩然第一次到长安,王维正辞了职,没做官;二是,孟浩然第二次到长安,王维虽然在朝廷做官,但是,按照规矩,普通百姓孟浩然是不可能进入朝廷办公区(宫禁)的。此外,只是从八品上的小官、右拾遗王维,也未必能获得唐明皇大驾光临他办公室的荣幸。总而言之,孟浩然“无官受黜”的故事,应该是好事者杜撰出来的。
孟浩然没能做成朝廷命官,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机缘不巧,一个是性情散漫。孟浩然的才华是颇得宰相张九龄赏识的,张九龄被李林甫排挤出朝廷担任荆州大都督府长史期间,曾经邀请孟浩然到他的幕府之中任职。可惜的是,张九龄从此往后,屡遭打击,泥菩萨过河,自身麻烦不断,无法对孟浩然施以援手。襄州刺史兼山南采访使韩朝宗也很欣赏孟浩然的才华,自己奉召进京的时候,邀请他同行,准备把他推荐给朝廷当权者。韩朝宗先行一步,在朝中到处替他延誉,做铺垫。可是,约好在京城跟朝廷有关人物见面的那一天,孟浩然因为跟一帮文友喝酒,没去赴约。韩朝宗当然很生气,就不再热心举荐他了。据说,那一次跟文友喝酒的时候,有人提醒孟浩然该去赴韩朝宗的约会,孟浩然斥责那提醒的人道:“我都已经开始喝酒了,身心俱爽,哪里顾得上别的事情!”于是,继续喝酒,直到散席。
史籍记载,孟浩然失约之后,韩朝宗不愿意再为他举荐,他也并不感到后悔。依我看,这未必是实情。众所周知,孟浩然是有入世意愿的,他两次到长安,也是想有所作为。他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最后四句“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就是最好的证据。
孟浩然没有得到一官半职,几次游历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襄阳老家。因为志向没有实现,心情一直不太舒畅,写了不少含有淡淡惆怅情绪的诗歌作品。开元二十八年(740年),王昌龄游襄阳,拜访孟浩然。两人相见甚欢,整天饮酒作乐。结果,孟浩然背脊上即将痊愈的毒疮重新发作,不治身亡,终年五十二岁。
以世俗的价值观念衡量,孟浩然的一生,是失败的,诗名那么盛,却没有得到一官半职,到死仍是一介布衣。但是,作为诗人,他无疑是非常成功的。在优秀诗人多如天上繁星的唐代,孟浩然的诗歌成就至少可以排列在前十名。他生前赢得了伟大诗人李白的仰慕,死后赢得了千百年来诗歌爱好者的喜爱与敬仰。与他同时代的达官贵人们,全都已经化为粪土,姓名已然无人记得,而孟浩然这三个字却至今家喻户晓。用杜甫的说法,孟浩然虽然生前落魄,但是他得到了“千秋万岁名”,流芳千古。
虽然孟浩然没有得到官职,但他已经进入了“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的不朽人物行列。从这个意义上说,孟浩然没有什么损失。有损失的是李唐王朝,失去了一个可以为它“润色鸿业”的杰出诗人,失去了一段诗人得到重用、“野无遗贤”的佳话。
也许有人会说,孟浩然等人缺少政治才干,根本不适合担任朝廷要员。我认为,这是似是而非的观点。一个朝代,假如有一个好的制度,政府官员的作用其实是有限的——作用大了才是怪事,那叫弄权。再说,这些诗人做不好宰相,做不好吏部、刑部尚书,在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手下做个副手,做个礼部尚书,做个文化部长,作协主席之类的,总是可以的。这些诗人“恃才自傲”,往往是有缘故的。一个能做局长、部长的人,却只让他做股长、科长,甚至什么长也不给做,他能没有牢骚吗?识别一个人才不容易,因为他们写过一两句表现性情、发泄牢骚的诗,就不敢任用,是庸主的通病。至少,让这些有文学才华的人做官,总比李林甫、杨国忠之流祸国殃民的主儿好一些吧。我一直认为,能够写出“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这样诗句的孟浩然,做个太平宰相,应该是可以胜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