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魏源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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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书古微》述评

如果说魏源对于四家诗采取兼容并蓄的态度,那么他对《古文尚书》则攻击不遗余力。他说:“夫《毛传》尚可与三家诗并存,若伪古文之臆造《经》、《传》,上诬三代,下欺千载。今既经钦定《四库全书提要·古文尚书疏证》,下严词斥驳,实证凿然,便当黜之学校,不许以晚出十六篇出题考试,不许文章称引,且毁伪孔《传》、伪孔《疏》,别颁新《传》、新《疏》,而后不至于惑世诬民。至马、郑《传》《注》之故背今文,臆造古文说者,亦不足以相代。则欲立学宫,舍西汉今文家专门之学,其将谁归?”

在中国的文化史上,《尚书》有三种版本。一种是汉初伏胜传授的《尚书》二十九篇,通称今文《尚书》。伏胜的主要弟子为大、小夏侯和欧阳。另一种是景帝时,鲁恭王刘馀从孔子旧宅的墙壁中取得的一册《尚书》,比伏胜所传多十六篇,因是用蝌蚪文书写的,通称古文《尚书》,西晋永嘉之乱时亡佚。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献出孔安国所传古文《尚书》,共四十五篇。唐孔颖达为此书作疏。三是东汉杜林献漆书古文《尚书》,传授给卫宏,贾逵作训,马融作传,郑玄作注。对梅赜献出的古文《尚书》,宋吴棫即怀疑它是伪作。清初阎若璩(1636-1704)继宋朱熹、明梅鷟之后,着《古文尚书疏证》,举出一百多条例证,证明它确系伪作。后丁晏着《尚书馀论》,考定伪古文《尚书》出于魏王肃之手。但毛奇龄着《古文尚书冤词》,却认为它不是伪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说:古文《尚书》“虽梅赜所依托,然去古未远,训诂皆有所受”。可见《尚书》的版本情况复杂,为历代治《尚书》者聚讼的焦点之一。今本《十三经注疏》中的《尚书》,是今、古文《尚书》的混杂本。

魏源认为,对于东晋晚出的所谓孔安国传本古文《尚书》,阎若璩已“昌言排击,尽发症结”;即东汉杜林的漆书古文《尚书》,也“不可信”,并列举了五条理由作为论证。魏源进一步指出,东汉杜林本及为杜林本所作的马融《传》、郑玄《注》,均“依托无稽,实先东晋梅《传》而作伪,不惟背伏生、背孔安国,而又郑背马,马背贾[逵],无一师传之可信”。又说:这些传、注,“皆以世俗之腹度圣贤之心,视西汉今文家谊不可同年而语”。

既然东晋梅赜本是伪本,推而上之,东汉杜林本也是伪本,那末,魏源认为要怎样才能获得真版《尚书》呢?他探本寻源的理想途径是:“知东晋梅赜之伪,以返于马、郑古文本,此齐一变至鲁也;知马、郑古文说之臆造无师授,以返于伏生、欧阳、夏侯及孔安国问故之学,此鲁一变至道也。”

在版本上探本寻源,正是魏源撰写《书古微》的动机。

他自述道:“予既成《诗古微》二十二卷,复致力于《尚书》,坠绪茫茫,旁搜远绍。”

他自认为《书古微》有四大收获:补亡、正讹、稽地、象天。其中补亡一项,“谓补《舜典》而并补《汤诰》,又补《泰誓》三篇、《武成》二篇、《牧誓》一篇,以及《度邑》、《作雒》为《周诰》之佚篇”。共“补亡”十篇,是魏源在《尚书》版本学上作出的一项建议,或称一项贡献。其余正讹、稽地、象天三项,则是魏源在诠释《尚书》方面提出的见解,为治《尚书》者提供了一些新的材料和一种新的思路。

魏源在《尚书》版本问题上的最终目的,如上所引,是想恢复西汉伏胜、欧阳、夏侯的今文《尚书》和孔安国的古54文《尚书》的本来面貌。他说:“安国从欧阳生受业,尝以今文读古文,又以古文考今文。司马迁亦尝从安国问故。是西汉今、古文本即一家,大同小异不过什一,初非判然二家也。”魏源以孔安国曾从欧阳生受业为理由,认为今文《尚书》与古文《尚书》“初非判然二家”,一笔“会通”了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在《尚书》一书上的鸿沟,但是,他没有详细地指出二者“小异不过什一”之所在。此其一。

其二,伏胜所传今文《尚书》本早已亡佚,孔安国所传古文《尚书》本也早已亡佚,即马融《传》、郑玄《注》亦已亡佚,正如魏源自己所说,“坠绪茫茫”。那末,魏源的所谓“鲁一变至道”,就多少有点空对空,西汉今、古文《尚书》究是何种面貌,仍然令人难以祛疑。魏源“旁搜远绍”,自称“全赖有《史记》、《汉书》及伏胜《大传》残本三者为之命脉”。至逝世前两年的咸丰五年,魏源花了二三十年的努力,才最后完成《书古微》,勤则勤矣!可是,正如齐思和所指出的,《史记》等书,“汉儒早已见之于前,微特伏胜不敢以之补经,即马、郑亦不敢以之补经,而魏氏于千载之后,古书残缺之馀,独知此即《逸书》之残卷,有何据哉?魏氏欲复伏胜今文,结果更紊今文之面目,殊为多事。此所谓向壁虚造者也”。齐思和还指出:“此外,如尽更《大诰》至《洛诰》诸篇之次弟,以《梓材》为《鲁诰》,皆逞臆而谈。自来说经之儒,尚无如此诞妄者,此所谓逞臆武断者也。魏氏訾马、郑诸儒为虚造臆说,而其书逞臆武断之弊,较前儒更甚。此则今文家之通病,固不仅魏氏为然者矣。”这些批评,是很尖锐的,却是有理有据的。

总之,魏源的《书古微》与《诗古微》一样,都是在混同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于《诗》则提出三家诗与《毛诗》“并存说”,于《书》,则提出今、古文“大同小异说”。虽然在他发掘《诗》、《书》的古微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有扶微之功,但都不过是在古文经学已占传统地位,被广泛诵读,而今文经学已成绝学的情况下,要为今文经学争取它应有的一席之地。

《书古微》,约完成于魏源青年时期的道光初年。他自己说:“予据《大传》残编,加以《史记》、《汉书》诸子所征引,共成《书古微》。”这话是道光二年(1822)说的。但是,他作《书古微序》,却到了咸丰五年(1855),即他逝世前两年。可见,他很重视自己的这部着作,一生中常有修订增补。他的其他着作,大部分在生前即已付梓,唯独这部花费了许多心血的《书古微》没有出版。到他死后的光绪四年(1878)八月始有淮南书局刻本。

《书古微》是一部以考证为主的书,虽然魏源发掘了一些《尚书》的微言大义,也都是引用古人的用事与言谈为据,但是,他是个思想家,不免在考证中引发出一些自己的思想来。

例如,他认为,《尚书·吕刑》有“着谊一,微谊二”。

《吕刑》在《史记》中作《甫刑》,因为据说此一刑律是周穆王命甫侯制定的。全篇的第一部分,用历史的经验说明建立和执行法度的重要性,和滥用刑罚的危害性;第二段说明“五刑”的内容和审理案件的原则;第三段说明“慎刑”的意义。这么一篇中国最早的律书,魏源说,孔夫子把它“录之于《书》,则知圣人用世,肉刑必当变”。这也许是孔子删《书》的一项大义。可是,魏源紧接着说:“匪直此也,《春秋》讥世卿,恶其以贵族妨贤路,则知选举必当变;《春秋》合伯、子、男为一等,使国无过大过小,以杜兼并,则知封建必当变;录《费誓》、《秦誓》于篇末,示费将代鲁,秦将代周。田、韩、赵、魏以陪臣代诸侯,秦起戎翟,以并天下,则知天下大势所趋,圣人即不变之,封建亦当自变。”——这是他说的“着谊”。

他说的“微谊”,一是:“夫子以《秦誓》继《甫刑》,知皋陶、伯益之后,将继稷、契、禹而代兴也。惟王变而霸,道德变而功利,此运会所趋,即祖宗亦不能听其不自变。”二是:“夫子删《书》,始自唐、虞,以人治,不复以天治。虽天地亦不能不听其自变。”

本来是写《甫刑发微》,却牵扯到《春秋》上去,牵扯到《费誓》、《秦誓》上去,牵扯到《甫侯》与《秦誓》这些篇目的排列次序上去,牵扯到孔子删《书》的目的上去,这些,都与吕刑相去甚远。这是为什么?是魏源不知文章的剪裁吗?当然不是,而是他要借鸡生蛋,借一种刑律来表达自己的另一种思想。什么思想?肉刑当变;前一代灭,后一代兴,封建当变;王道变霸道,道德变功利,祖宗之法在变;天治变人治,天地之道在变。一句话:变。变是“运会所趋”,祖宗和天地都“不能不听其自变”。

这种天地“自变”、人心思变的思想,是中国19世纪中叶一种极其宝贵的思想,与近代西方的唯物思想有不谋而合之处。《书古微》所表达的,与他在《默觚》中所说的“三代以上,天皆不同今日之天,地皆不同今日之地,人皆不同今日之人,物皆不同今日之物”,是一致的;是他期望重振“圣武”,期望“师夷长技”,期望国家船坚炮利,期望发展民营商业资本和民用工业的哲学基础。

《书古微》谈的,并非全是“古微”,掺进了魏源本人的哲学思想和长期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