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魏源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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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势则日变而不可复”

改革,也是经世。但,经世可以循陈规蹈旧矩,一切按既定方针办,而改革则不然。改革的特点,在一个“变”字,在破陈规旧矩,立新规新矩。

在读书笔记《默觚》中,魏源说:“势则日变而不可复者也。”这句话,是《默觚》的核心思想,是他后半生的许多光辉思想与重要实践的基础。“穷则变,变则通。”魏源撰史书、辑资料、议时政、谈改革,无不体现着《周易》的这一重要观念。

这也是时势使然。

魏源主要生活在嘉庆、道光年代,“康乾盛世”刚刚过去,原有的各种社会矛盾开始显露或进一步深化。这主要表现在:

一、土地高度集中,贫富差别越来越悬殊。顺治元年(1644),为了满足旗人的贪求,清王朝下令圈地,前后共圈占耕地十六万六千七百九十四顷。一些汉族地主豪强,也趁机倚势强占公田和民田。至康熙八年(1669),清廷始下令停止圈地,二十四年(1685)四月,又强调“自后永不许圈”。虽然自此以后以暴力方式集中土地的现象逐渐减少,但是,随着经济剥削的概率逐年加大,随着商品经济的逐步发展,随着旗人因腐化而逐渐典卖在圈地运动中圈占的耕地,随着自耕农的纷纷破产,土地自由买卖之风渐盛。乾隆时期,土地有“十年之间已易数主”的现象,“田之来去无常”,仅北京的旗地被旗人卖掉的已超过一半。这时,贵族、官僚、大地主和大商人,凭借手中的政治权力、经济实力或宗教优势,或趁荒年饥馑之时,或乘贫者无力偿还高利贷之机,疯狂兼并土地,使全国百分之六七十的土地控制在他们手里。乾隆时期,皇室控制的官田、皇庄达六七千万亩。一些大官僚兼并的土地也是惊人的。例如,两江总督孙玉庭光在山东就占地三万多亩,大学士和璥有地八十多万亩,广东巡抚百龄有地五十多万亩。道光时期,大学士琦善竟占地达二百五十多万亩。在土地兼并的过程中,地主、商人中的“有心计之家,乘机广收,遂有田连数万亩,次则三四万至一二万者”,江苏无锡一贩运粮食和开当铺的薛姓人家,买田四万多亩,直隶袁姓人家占地二十多万亩。而且,土地兼并之风日演日烈。乾隆十三年(1748),湖南巡抚杨锡绂上疏说:“近日,田之归于富户者大约十之五六,旧时有田之人,今俱为佃耕之户。”而且,地租也日益加重。清初旗地的租银最多不过一二钱,至嘉庆年间已增至三四钱。乾隆五十六年(1791),因“近年生齿日繁,每亩现值租银五六钱至七八钱”。土地,是以农业生产为主的社会的最基本的生产资料,农民无地或少地,必然导致社会矛盾的加大。

二、朝廷及整个官僚机构更加腐败。乾隆六下江南,挥霍无度,“一日之餐食至十馀两”。权臣和珅“秉权后,政以贿成”,全国上下形成了一个以和珅为首的庞大的贪污网。嘉庆四年(1799),和珅败露,抄没其家产,竟达八亿两。嘉庆帝指责道,不少臣下“不能奉宣朝廷德意,多方婪索,竭其脂膏”。例如,治理黄河的总督是个肥缺,每一总督走马上任前,须向和珅纳银几千上万两,大批的治河费落入了和珅等人的腰包,“至竭天下府库之力,尚不足其用”,以致“黄河无事,岁修数百万,有事塞决千百万,无一岁不虞河患,无一岁不筹河费”。腐败,必然带来政务和军务上的废弛。嘉庆帝曾指责带兵大臣及手下将领“全不以军务为事,惟思玩兵养寇,藉以冒功升赏,廉鲜耻,营私肥囊”。积重难返,清政府的衰败,到此时已成定局。

三、土地的高度集中,地租率的提高,赋税的加重,天灾的频仍,加上官僚的贪污勒索,迫使许多无地少地的农民沦为乞丐或流民。嘉庆时,光北京城内便有流民十多万人。连嘉庆帝也在上谕中承认:“教匪聚众滋事,皆以‘官逼民反’为词。”“百姓若非迫于万不得已,焉肯不顾身家,铤而走险?”嘉庆元年(1796),白莲教徒首先在湖北宜都枝江交界处举起义旗,响应者遍及湖北、四川、陕西、河南等省的一百二十四个州县,而且,“新起之贼,实多于剿除之数”,至嘉庆九年(1804)九月,才最后失败,前后持续了九年。正如魏源所评论的:“前代流寇,皆发难末造,川壅必溃,未有蠢动于庞豫之馀,劳师武如今日者。心腹患其四肢,内讧急于边陲,痛深者其惩切,创钜者其愈迟。”早在康熙年间创建的秘密的天地会,在嘉庆、道光年间的反清斗争,虽零星而分散,却从未停止过,其中规模较大的,有嘉庆七年广东博罗起义、嘉庆十四年江西崇义起义、嘉庆二十二年广东梅县起义、道光十二年台湾起义、道光二十五年广东香山起义。天地会起义,是太平军起义前四十年间,被清朝廷诅咒为南方“荼毒殆遍”、最感头疼的事。

在北方,白莲教的支派天理教于嘉庆十八年(1813)首先在河南滑县起义,山东定陶、金乡,直隶长垣、东明等地的教民迅速响应,林清率领的起义军一度攻入北京城,攻入皇宫。同年,陕西三才爆发木工起义、岐山爆发饥民起义。嘉庆十九年(1814),河南的捻军开始起义。道光二年(1822),河南新蔡朱麻子率众起义。道光六年(1826),台湾的黄文润率粤民起义。道光十五年(1835),山西赵城曹顺起义。道光二十三年(1843),湖南武冈曾如炷起义。道光二十四年(1844)三月,台湾洪协起义。同年四月,湖南耒阳杨大鹏起义。道光二十五年(1845),山东的捻军与曹州地区的官军接连交战。道光三十年(1850),爆发了足迹遍及十六省的六百馀座城池的太平天国起义。

与此同时,国内的民族矛盾也日益突显。嘉庆二年(1797),贵州布依族韦朝元、王囊仙率领布依族和苗族起义。六年(1801),贵州石砚苗族起义。二十年(1825)四川回族起义。道光二年(1822),青海番人蕴依起义。十一年(1831),广东黎族、瑶族起义,湖南江华瑶族起义。十三年(1833),四川彝族起义。十六年(1836),湖南武冈瑶族龙华会起义。十七年(1837),四川凉山彝族起义。二十六年(1846),云南永昌回族起义。二十七年(1847),湖南乾州苗族起义。道光二十年(1840),更爆发了抗击英国侵略者的鸦片战争。113魏源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火山迸发,社会急剧变化的嘉、道、咸时期。

四、由于上述多种原因,朝廷的财政捉襟见肘。乾隆五十五年(1790),库存银曾高达八千万两,到乾隆末年,锐减到二百万两,他交给嘉庆帝的已是一个钱财匮乏的烂摊子。经过嘉庆、道光两代的努力,到道光三十年(1850)库存八百万两。但是由于鸦片战争失败后的赔款几占年财政收入四千万两的一半,“至咸丰三年(1853)六月,库存正项待支款仅馀二十二万七千两”,已无法维持正常的财政支出。种种迹象表明:清政府正走在由盛而衰的急剧下坡路上。

魏源自述亲身经历说:“荆楚以南,有积感之民焉。生于乾隆征楚苗之前一岁,中更嘉庆征教匪、征海寇之岁,迄十八载,畿辅靖贼之岁始贡京师,又迄道光征回疆之岁始筮仕京师。”“乾隆征楚苗之前一岁”,指乾隆六十年(1794),镇压湖南永绥石三保和贵州松桃石柳邓分别领导的苗族起义:这时,魏源才两岁。“征教匪、征海寇之岁”,指嘉庆初年镇压白莲教起义,镇压福建同和蔡牵、广东朱续在浙、闽、粤沿海地区的反清斗争:这时,魏源才十多岁。“十八载,畿辅靖贼之岁”,指嘉庆十八年镇压直隶等省的天理教起义:这时,魏源才二十岁。“道光征回疆之岁”,指道光七年平定张格尔在英殖民主义者的支持下于南疆地区的叛乱:

这时,三十四岁的魏源才入资在京都当了一名小官书)。他又写道:他的《圣武记》“告成于海夷就款江宁之月”,即道光二十二年(1842)丧权辱国的《中英南京条约》签订之时。这时,魏源已四十九岁。不久之后,捻党活跃于山东、河南等地,攻城夺寨,太平军也接踵飙发,直到魏源逝世的咸丰七年(1857),农民起义方兴未艾。可以说,魏源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死于乱世。他有意识地把这些动乱大事与自己的生平联系起来,足见他“积感”之深!

面对嘉庆、道光年间社会的急剧变化,中国的官员和士人有两种基本的选择。一种是对这些变化视而不见,一切率由旧章,按既定方针办,任凭风浪起,好官我自为之。结果只能是各种社会矛盾继续扩大和尖锐,朝政继续败坏,清王朝迅速走向崩溃。另一种是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些变化,要求改革弊政,进行地主阶级的自疗、自救,以求清王朝能延年益寿。魏源正是后一种人中的激进代表。但是,改革,从来会遇到重重阻难。其中,最严重的是思想障碍:祖训不能违,祖制不能变。改革家则针锋相对,提出自己的口号。商鞅说:“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司马光攻击王安石所说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王安石说:“兴利除弊,不为生事。”魏源则说:“五帝不袭礼,三王不沿乐。”他认为,即使是儒家常常称道的五帝三王,也是常常变更“礼乐”的。

所以,他很重视事物的变易。指出:“法不易简者,不足以宜民;非夷艰险而勇变通者,亦不能以易简。”他希望涌现大批“夷艰险而勇变通”的有志之士。

为了批驳某些人以唐、虞、夏三代为人类最大盛世,言必称三代的守旧观点,他指出:“岂知三皇之事,若有若无;五帝之事,若存若灭;三王之事,若明若昧。时愈古则传愈少,其与天地不朽者果何物乎?”“时愈古则传愈少”,这是魏源对“思古”派的一句掏心窝子的劝告。

他为了强调一个“变”字,说:“三代以上,天皆不同今日之天,地皆不同今日之地,人皆不同今日之人,物皆不同今日之物。”天、地、物,皆在变,古今不同,这是符合自然界的发展规律的;人,被称为万物之灵,当然更是古今大异。魏源举了大量事例来支撑他的这个论点,并且概括地说:“故气化无一息不变者也,其不变者道而已,势则日变而不可复者也。”时势,每天都在不断变化;过去了的,不会复现;历史,有时也有某些极相似之处,但不是重复。

魏源进一步指出,古事古物有古事古物存在的原因,今事今物有今事今物存在的条件,所以不能笼统地以古绳今,也不能以今人强求古人。他说:“古乃有古,执古以绳今,是为诬今;执今以律古,是为诬古。诬今不可以为治,诬古不可以语学。”诬今和诬古一样,都是既不知今,也不知古,都不是治政、为学的正确态度。

魏源懂得“今必本夫古”,故观今宜鉴古,“立乎今日以指往昔”。

他的《圣武记》便是一部鉴古以观今的力作。

但是,魏源反对崇古,更反对复古。他指出:“庄生喜言上古,上古之风必不可复,徒使晋人糠秕礼法而祸世教;宋儒专言三代,三代井田、封建、选举必不可复,徒使功利之徒以迂疏病儒术。”这是说,崇古会带来弊病,甚至祸害。崇古者的思想疙瘩,是没有一个“变”字藏在心胸,看不到古今情势在不断变化。他说:“君子之为治也,无三代以上之心则必俗,不知三代以下之情势则必迂。”崇古者,多是一些迂夫子,是一些“读周、孔之书,用以误天下”的“庸儒”。

对这些“迂夫子”、“庸儒”之所以有如此尖锐而深刻的批判,是因为魏源有着唯物的历史进化论。他指出:“后世之事胜于三代”,至少有三端:“[汉]文帝废肉刑,三代酷而后世仁也;柳子[柳宗元]非封建,三代私而后代公也;世族变为贡举,与封建之变为郡县何异?”他还举出下列史实为证:“租庸调变而两税,两税变而条编……虽圣王复作,必不舍条编而复两税,舍两税而复租庸调也。乡举里选变而门望,门望变而考试,丁庸变而差役,差役变而雇役,虽圣王复作,必不舍科举而变选举,舍雇役而为差役也。丘甲变而府兵,府兵变而骑,而营伍,虽圣王复作,必不舍营伍而复为丘甲、为府兵也。”他归纳说:“江河百源,一趋于海,反江河之水而变归之山,得乎?”今由古来,今胜于古,这八个字是历史事实所铁证了的,却不是魏源所处那个时代的一些迂腐的封建士大夫所容易明了的,所以,魏源在他的多篇文章中反复讲这个道理。

于是,魏源适时地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变法。他说:“法无久不变,运无往不复。”又说:“天下无数百年不弊之法,无穷极不变之法,无不除弊而能兴利之法,无不简易而能变通之法。”除弊兴利,就是“变”。除弊,是为了兴利;兴利,必须除弊。魏源反复阐述了“弊乎利乎,相倚伏乎”这样的辩证观点,认为“法之弊生,因时至变,则神而明之”。

变革,是魏源思想走向成熟的标志,是他的思想的核心。为了支撑自己的论点,他举儒士们乐道的“三代之事”为证:“以三代之盛,而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是以《论语》‘监二代’,荀卿‘法后王’,而王者必敬前代二王之后,岂非以法制因革损益,固前事之师哉!”同时,魏源又适时地提出了一个口号:“变古愈尽,便民愈甚!”他说:“治不必同,期于利民。”又说:“人情所不便者,变可复;人情所群便者,变则不可复。”变与不变、怎样变,一切以“便民”为转移。魏源在19世纪中叶所阐述的这一观点,不仅难能可贵,且有深远的借鉴意义。魏源就是以这样较为完整的变革理论,走入了道光年间地主阶级的先进人物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