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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巴尔扎克《高老头》导读

学习提示

巴尔扎克的生平。《人间喜剧》。《高老头》的情节梗概。拉斯蒂涅形象。物质主义对人性的异化。巴尔扎克对现实主义小说艺术的贡献。

生平与创作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1799-1850)是法国19世纪最为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也是西方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大师之一。

1799年5月20日,巴尔扎克生于法国图尔市一个中等资产阶级家庭。在家乡教会学校读书时,他就已表现出对文学的兴趣,被同学们戏称为作家。1814年他随父母迁居巴黎。1816-1819年,他遵照家庭安排,进法学院学习法律,同时在律师事务所当见习生,这使巴尔扎克有机会认识社会现实的种种黑暗和罪恶。但巴尔扎克的兴趣不在法律,而热衷于文学创作,他常去巴黎大学旁听各种文学讲座,1819年正式向家中提出要从事文学写作,父亲答应给他两年时间,可是他用了十年时间才完成自己的创作准备。这期间,他化名或与别人合作写过古典风格的悲剧和浪漫主义的神怪故事,都未获成功。1825-1827年,他心血来潮想在工商业方面有所发展,但开办印刷厂、出版古典作品全部失败,欠下巨额债务,以致终身为此受累。后巴尔扎克重返文学创作领域,用两年时间完成了具有现实主义风格的历史小说《舒昂党人》(1829)。这部小说出版后获得好评,巴尔扎克从此走上了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巴尔扎克异常勤奋和多产,他每天不是构思布局,就是整理手稿,再不就是修改校样,经常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写作。在1829年以后的20年创作时间里,他写了90多部小说,以及大量的时政评论、文艺评论、剧本、书信等。从19世纪30年代起,巴尔扎克就产生了把其作品连缀起来构筑成一个“体系”,综合反映社会全貌的想法,曾考虑过《十九世纪风俗研究》、《哲理研究》这样的总标题。19世纪40年代初,他受但丁《神圣的喜剧》(中译为《神曲》)的启发,最终决定用《人间喜剧》这个总标题来归纳自己创作的作品。他撰写《人间喜剧》前言,重新对作品进行分类编目,赶写未完成的作品,用人物再现法勾连串通不同的作品。到1848年,他完成了《人间喜剧》这部人类历史上最为恢弘的文学作品总集之一的大半篇幅。尽管未能完全实现宏愿,但这无损于《人间喜剧》的完整性。巴尔扎克长期勤苦写作,以致积劳成疾。1850年,巴尔扎克与自己长期爱恋的乌克兰贵妇韩斯卡伯爵夫人结婚。婚后不久病情恶化,1850年8月18日逝世。

《人间喜剧》实际包括长、中、短篇小说96部,分别归入《风俗研究》、《哲学研究》、《分析研究》三大类。《风俗研究》共收入72部作品,数量最多,描写范围最广泛,内容也最为丰富。它由六个生活场景构成:“私人生活场景”、“外省生活场景”、“巴黎生活场景”、“政治生活场景”、“军事生活场景”、“乡村生活场景”。按照巴尔扎克的构想,这六个生活场景是“这个社会全部事实和功业的集成”,涵盖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巴尔扎克在设计这些生活场景时,首先考虑的是它们的广泛代表性。他试图从个人、地域、阶级、国家等不同角度入手,勾画出法国社会历史的全景图。值得注意的是,巴尔扎克并不全然在空间上横向展开叙述,他还以生物有机体作比喻,以个体生命为依托,纵向描写法国社会的发展演化,力图呈现它如何一步步走向堕落、沉沦。例如,“私人生活场景”着重表现青少年时期因生活经验不足或感情冲动酿成的错误或不幸;“外省生活场景”着重描写人们走向成年时因野心、欲望、自私自利的盘算引起的冲突;“巴黎生活场景”表现人心的衰老、腐化,恶的欲念代替了一切真诚朴素的感情。《风俗研究》的代表作品有《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幻灭》、《贝姨》等。《哲学研究》共收入22部作品,力图在其中“进一步研究产生这些社会现象的多种原因或一种原因,寻出隐藏在广大的人物、热情和事件里面的意义”。代表作品有《驴皮记》等。《分析研究》的意图是从真、善、美等人类永恒的自然法则出发来分析社会不合理状态产生的根源。这部分只完成了随笔集《婚姻生理学》和《夫妇纠纷》两部作品。《人间喜剧》的三部分内容,既有对各种社会现象纵横交错的描写,也有对隐伏其后的欲望动力的深入分析,还有对生命本质和意义的形而上探究与追问。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前言》中说:“法国社会将成为历史家,我只应该充当它的秘书。编制恶习与美德的清单,搜集激情的主要表现,刻画性格,选取社会上的重要事件,就若干同质的性格特征博观约取,从中糅合出一些典型;做到了这些,笔者也许就能够写出一部许多历史家所忽略了的历史,也就是风俗史。”从《人间喜剧》的宏大布局和缜密设计看,他完全实现了这样的预定目标。

19世纪上半叶是法国阶级关系发生剧烈变化的历史时期。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敏锐地抓住了这一时代脉动,对法国社会错综复杂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作了深刻的揭示。经过法国大革命,封建贵族阶级受到沉重打击。虽然这个阶级在1814-1830年试图“重整旗鼓”,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扭转自身逐渐衰落的趋势。1830年七月革命之后,法国资产阶级从经济上的实力阶层上升到政治上的统治阶级,封建贵族残余势力要么破产败落,要么资产阶级化。正如恩格斯指出的,巴尔扎克“用编年史的方式几乎逐年地把上升的资产阶级在1816-1848年这一时期对贵族社会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出来”。《欧也妮·葛朗台》中的葛朗台,《高利贷者》中的高布赛克,《纽沁根银行》中的纽沁根等代表了金融资产阶级的不同类型,巴尔扎克以细致的笔墨讲述了他们血腥的发家史,讲述了以这些人物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在经济上暴富后如何向政治领域扩充自己的势力,进而控制地方和国家政权。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贵族阶级的没落。如《幽谷百合》中的莫尔索伯爵夫人,《高老头》中的鲍塞昂夫人,《古物陈列馆》中的埃斯格里荣侯爵等贵族,或壮志未酬,或遭人遗弃,或与资产阶级集团斗争失败。贵族中的一些“识时务者”,像《苏城舞会》中的德·封丹纳伯爵,认识到贵族阶级灭亡的不可避免,纷纷通过联姻的方式,向资产阶级靠拢。巴尔扎克本人同情贵族,但作为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超越了自己的政治偏见,“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从而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

巴尔扎克认为,这一场历史巨变的核心问题是金钱:以往贵族社会通行的等级、门第制度被资本主义社会的金钱原则所取代。“金钱是这个新社会的轴心,独一无二的敲门砖。”(《于絮尔·弥罗埃》)“今日,金钱已经成了社会的通行证。”(《娼妓盛衰记》)“没有钱,在眼下这个社会秩序下,是最深重的苦难。”(《贝姨》)在缺乏完善的政治与法律体制制约的情况下,对金钱的贪婪追求,不可避免地会使人性走向异化和邪恶,使整个社会沦为个人私欲的竞技场,无情地践踏传统的道德和人际关系。《欧也妮·葛朗台》中的葛朗台一生敛财无数,贪婪无比。他过分看重金钱的作用且执迷不悟,只从金钱、交易的角度理解人类关系,完全忽视了人类关系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这使他感情枯竭,最终被金钱所困,成了金钱的牺牲品。从《幻灭》中我们看到,不论是出版界、文坛,还是政坛,处处贿赂公行,金钱当道,毫无是非曲直,公平正义。吕西安是一个文才横溢的外省青年,为捞取金钱和地位,不得不卖身投靠。大卫发明了廉价纸,其技术专利却被戈德安兄弟巧取豪夺,并靠它发财致富。《高利贷者》中,妻子为了夺取遗产,不仅千方百计监视病危的丈夫,还烧毁丈夫的遗嘱。《红色旅馆》中富甲一方的大银行家,原是靠杀人越货积累的原始资本。《夏倍上校》中,巴尔扎克借律师但维尔之口把资本主义社会的金钱罪恶一一罗列在案:“我亲眼看到一个父亲给了两个女儿每年四万法郎的进款,结果自己死在一个阁楼上,不名一文,那些女儿理都没理他!我也看到烧毁遗嘱;看到做父亲的剥削儿女,做丈夫的偷盗妻子,做老婆的利用丈夫对她的爱情杀死丈夫……我也看到一些女人有心教儿子吃喝嫖赌,促短寿命,好让她的私生子多得一份家私。我看到的简直说不尽,因为我看到很多为法律治不了的万恶的事情。”

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淋漓尽致地揭露了金钱原则统治下的社会众生相,也表明了对人的终极关怀。在巴尔扎克看来,金钱崇拜不仅扭曲人性、人伦关系,还破坏社会稳定,甚至危及民族和国家的前途,而解决问题的途径是王权和宗教。他曾说:“我只在两种永恒真理的照耀下写作,那就是宗教和君主政体。”他相信王权,希望通过君主政体的力量来扼制金融大资产阶级势力的膨胀;他鼓吹天主教,把天主教看成维持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希望借天主教抑止人欲的泛滥。《人间喜剧》中,对贵族的美化,对宗教教化作用的夸大,都是巴尔扎克上述思想的体现。巴尔扎克抓住了问题的要害,但开出的药方却未必有效。

情节梗概

1819年底的巴黎,在伏盖太太开设的一家低等的家庭膳宿公寓里,住着七位不同身份的房客。住在二楼的是古的寡妇和维多莉·泰伊番小姐。泰伊番的父亲为了让儿子独占财产,把女儿泰伊番赶出了家门,泰伊番就把古的太太当做自己的母亲。住在三楼的是逃犯伏脱冷,他对人们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住在条件最差的四楼的是乡下青年拉斯蒂涅和已日渐穷困的高老头。

高老头原来是个面条商,1813年他不做生意了,就搬进伏盖公寓。刚来时,他住在要价最高的二楼,服饰讲究,出手大方,一副很有钱的样子,人们都尊称他为高里奥先生。慢慢地,高里奥先生似乎没有以前那样有钱了,到第二年年底,为了节约900法郎的膳宿费,他要求搬到便宜点的三楼去住,平时也非常节约了,又过了一年,他似乎更穷困了,于是就搬到了最便宜的四楼。短短的几年,他的外貌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刚搬到伏盖公寓时,他已六十二岁,但显得很年轻,看上去不满四十,三年过去了,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人们对高老头的变化议论纷纷,猜不透导致他经济和健康状况日趋恶化的原因。有人曾看见衣着华贵的妇人进出他的房间,因而人们认为个中原因可能是他养着情妇。当有人向高老头打趣说他“艳福不浅”时,他却说那两个妇人是他的女儿。人们对他的这一说法不以为然,认为他在撒谎。

住在高老头隔壁的是乡下青年拉斯蒂涅,他是到巴黎来学习法律的,希望能够出人头地,跻身上流社会。巴黎的花花世界刺激着他这种野心,他翻遍族谱,查到了远亲鲍赛昂夫人。他想方设法地接近她,同她拉上关系,想借助她步入上流社会。鲍赛昂夫人是当时贵族社会的领袖,与她相识是无上光荣,人们都争先恐后地与她结交,以表明自己的显赫身世。但是,鲍赛昂夫人的境况也不很妙,她的地位、荣耀正日益受到资产阶级妇女的威胁。她的情夫阿瞿达为了贪图巨额财产,决定抛弃她,另结新欢,与资产阶级小姐洛希斐特联姻。从鲍赛昂夫人那里,拉斯蒂涅了解到高老头的真相。原来,高老头并没有撒谎,他原本是做面粉生意,在大革命期间成了暴发户。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娜齐,小的叫但斐纳。高老头非常疼爱自己的两个女儿,他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放在两个女儿身上。女儿出嫁时,他给每个女儿八十万法郎的陪嫁费,一个嫁给了新贵族雷斯多伯爵,另一个嫁给了银行家纽沁根。刚开始高老头有钱的时候,两个女儿对他非常好,经常奉承他。到伏盖公寓后,他每个星期还可以去女儿家里吃一两次饭,女儿们有时也到伏盖公寓来,但主要是为了榨取高老头剩下的钱财。当他的财产被女儿搜刮得越来越少时,他在女儿家受到的待遇也逐渐变化,原来一个星期还可以去女儿家里一两次,后来改为一个月一两次,到最后女儿们连门都不让他进了,高老头想见她们一面都不可能。在鲍赛昂夫人家里的舞会上,拉斯蒂涅认识了高老头的大女儿雷斯多夫人,因为他无意中提到了伏盖公寓的高老头,使得雷斯多夫妇极不高兴,因而受到他们的冷遇。

鲍赛昂夫人建议拉斯蒂涅去结识高老头的小女儿纽沁根太太,利用她向上爬。纽沁根太太的婚姻并不幸福,她的丈夫银行家纽沁根看中的只是她的金钱,把她八十万法郎的陪嫁费控制在自己手里,不给她一个钱。而纽沁根太太但斐纳也正极力想跻身贵族社会,希望通过拉斯蒂涅结识鲍赛昂夫人。

住在三楼的伏脱冷是一个为了金钱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他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可以让拉斯蒂涅和他自己都能发一笔横财。他的计划便是让拉斯蒂涅向住在二楼的泰伊番小姐求婚,而他自己则派人把泰伊番的哥哥杀死,这样泰伊番小姐就会成为她父亲唯一的继承人,可以得到大笔遗产。条件是事成之后,拉斯蒂涅给伏脱冷二十万法郎。但此时的拉斯蒂涅良心还未完全泯灭,不忍心这样做。此后伏脱冷的身份被人发现,警察将他逮捕入狱。

与此同时,高老头在两个女儿无休止的要求下,花尽了自己的全部钱款,也典尽了自己的一切财物,他终于病倒了。拉斯蒂涅把高老头的病情告诉他的两个女儿,她们却忙着准备参加鲍赛昂夫人的大型舞会,根本没有时间搭理。

鲍赛昂夫人的情夫阿瞿达已正式决定与洛希斐特小姐结婚,鲍赛昂夫人强忍住被遗弃的痛苦和羞辱,举行了告别巴黎上流社会的盛大舞会。舞会上的人们各怀鬼胎,高老头的两个女儿在舞会上大出风头,而强装镇定的鲍赛昂夫人已决定隐居乡下。

舞会结束后,拉斯蒂涅赶回伏盖公寓去看高老头,高老头已奄奄一息,只希望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能看到自己一辈子疼爱的两个女儿,但两个女儿却推辞没有来。高老头在绝望中离开了人世。拉斯蒂涅凑钱埋葬了高老头,也埋葬了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滴眼泪,欲火炎炎地投入到巴黎的花花世界里去了。

分析与评论

小说通过拉斯蒂涅及其周围人物的经历和选择,深刻反映了19世纪早期法国社会的真实面貌,精确捕捉和展示了那个时代阶级关系的起伏和变化。封建贵族阶级在大革命中受到沉重打击,虽然他们在复辟时期一度重整旗鼓,但作为一个阶级,再也不能有效地控制国家机器,只能处在持续的没落和解体当中。鲍赛昂子爵夫人是天潢贵胄,最后却被一个地位不高、陪嫁可观的资产阶级小姐打败,是贵族没落命运的真实写照。以银行家、金融家为代表的大资产阶级在这一时期实际控制了法国的国家权力和经济命脉。这些当权者靠反对封建贵族阶级起家,因瓜分封建贵族的财产而致富,但掌握政权后却对贵族封号趋之若鹜,对贵族做派心驰神往,对上流社会骄奢淫逸的享乐生活心领神会。金钱与爵位相结合,使这个阶级在政治上迅速走向反动,生活上纸醉金迷、骄奢淫逸、腐化堕落,其所作所为严重毒化了社会风气,对整个社会起了恶劣的示范作用。银行家纽沁根、纽沁根夫人、雷斯多伯爵夫人是这个阶级的典型代表。小资产阶级处在社会下层,地位极不稳固,需要靠不断的奋斗才能改善生活处境。在资本主义时代,自由竞争、金钱交易原则取代封建世袭特权,使个人的聪明、才智、技艺具有了交换价值,这就为小资产阶级通过个人奋斗向上爬开辟了天地。小说中的拉斯蒂涅代表了这个阶级的抱负和境界。

《高老头》一如巴尔扎克的其他小说,深刻揭示了金钱在社会生活中的统治地位和拜金主义对爱情、婚姻、家庭等人伦关系的破坏。高老头是个做面条生意发家的商人,致富后分别用巨额陪嫁把大女儿嫁给了贵族雷斯多伯爵,把二女儿嫁给了银行家纽沁根,随后盘掉生意,当起了寓公。高老头有钱时女儿女婿都对他以礼相待,伏盖公寓的主人也对他另眼相看。随着他拥有的钱财日少,他在女儿女婿心目中、在伏盖公寓里的地位也日渐低落。女儿家让他吃闭门羹,在伏盖公寓他也成了众人消遣的对象。两个女儿只是在需要零花钱的时候才来找他,等到榨干了他的钱袋,他就再没有了用处。高老头最后因为再也拿不出钱来,被两个女儿逼得中了风。对女儿痴心不改的高老头临终前希望能见她们一面,两个女儿却百般推托。高老头终于明白过来了,她们爱的只是他的钱。他悲愤地喊道:“钱能买到一切,买到女儿。”拉斯蒂涅为了能够置办出入上流社会必不可少的服饰行头,忍心给母亲和妹妹写信讨要她们仅存的一点积蓄,全不管她们今后将如何生活。银行家泰伊番想把自己的产业全部传给儿子,因担心给女儿陪嫁而破财,竟然把她赶出门去。《高老头》中,人人都在疯狂地追逐金钱,爱情、婚姻已成为金钱的筹码,爱情、婚姻的基础不是相互的理解、倾慕,而是纯粹的金钱关系。阿瞿达侯爵为了二十万法郎年息的陪嫁费而抛弃鲍赛昂夫人,银行家纽沁根千方百计把妻子八十万法郎的陪嫁据为己有,雷斯多伯爵为了侵吞妻子的陪嫁,也是花招迭出。伏盖太太虽人老珠黄,因贪恋高老头的钱财,也动了引诱他的心思;后来看伏脱冷出手豪阔,又一次生出再醮的念头,结果两次都丑态毕露。从《高老头》中,我们看到,金钱正以一种凶猛的姿态破坏、腐蚀着人与人之间的亲情、爱情、友情,冲击着伦理道德的底线。

在《高老头》中,中心人物拉斯蒂涅是个人奋斗者的典型。从谱系上讲,他的最直接的前辈是斯丹达尔《红与黑》中的于连。他们都来自社会下层,出身贫寒,都有强烈的要求改变自身处境的欲望,并且努力奋斗。不同之处在于,于连有进步的政治理想和抱负,他和复辟时代的反动现实有妥协的一面,也有斗争的一面;他主要靠自己的才华、机智博得欣赏,对身份高贵的女子的依靠是被动的。拉斯蒂涅的精神境界要低俗得多,他梦寐以求的只是出人头地,获取金钱和地位。最初拉斯蒂涅想通过读书取得成功,后来改为征服身份高贵的女子;最初他不懂贵族社会的人情世故,后来变成在上流社会沙龙舞会左右逢源的老手;起先他对弱者怀着有限的同情心,小说落幕时他已经变得铁石心肠。这些变化显示拉斯蒂涅的个人奋斗过程事实上是一个逐渐堕落的过程。拉斯蒂涅从鲍赛昂夫人、伏脱冷、高老头先后遭遇的挫折和不幸中看到,金钱的多与少、有与无,在怎样支配着人的命运!人们为了攫取金钱,又是如何落井下石、尔虞我诈、忘恩负义!拉斯蒂涅正是从这样的人生教科书中完成了自己的人生教育,找到了获取成功的秘诀:金钱至上,弱肉强食。他最后对大学生皮安训说:“朋友,你能克制欲望,就走你平凡的路吧!我是入了地狱而且还得留在地狱。”他欲火炎炎地纵身跃入巴黎上流社会的罪恶深渊,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个人野心家之路。

巴尔扎克还意味深长地塑造了伏脱冷这个恶魔般的野心家典型。伏脱冷在《高老头》中的真实身份是在逃苦役犯,隐名埋姓住在伏盖公寓。此人刚猛、阴沉、狡猾、凶恶,精通世故,洞悉社会的本质,并且在这个社会里如鱼得水。他赏识拉斯蒂涅作为个人野心家的潜在“素质”,处心积虑向他灌输当下社会通行的金钱原则和极端利己主义原则,企图诱使他走上犯罪道路。伏脱冷的滔滔宏论“教育”了拉斯蒂涅,完成了其堕落途中一个重要的环节。伏脱冷除担当“教唆者”角色外,还在积极策划一桩“大买卖”:他怂恿拉斯蒂涅向泰伊番小姐求婚,自己则准备派人把泰伊番小姐的哥哥杀死,这样泰伊番小姐就会成为她父亲唯一的继承人,可以得到巨额遗产。条件是事成之后,拉斯蒂涅给伏脱冷二十万法郎。拉斯蒂涅此时良心未泯,拒绝了这个歹毒的计划。但后来泰伊番小姐的哥哥还是被伏脱冷派人杀死。这是一个毫无人性的冷血恶魔、江洋大盗,他践踏一切法律和道德,巧取豪夺、杀人越货,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应该看到,拉斯蒂涅与伏脱冷虽身份有别,路数不同,造化各异,但本质是一致的。今天的拉斯蒂涅,就是明天的伏脱冷。在《高老头》中,拉斯蒂涅还是初出茅庐,伏脱冷也暂时遇到了挫折,但19世纪上半叶法国社会法律废弛、道德败坏的状况,为这一类人物为所欲为提供了适宜的土壤,造就了他们日后的成功。

巴尔扎克通过塑造这两个人物,进一步揭露了极端拜金主义的罪恶。他让我们看到,卑劣的金钱崇拜如何点燃了拉斯蒂涅和伏脱冷的欲望之火,让他们陷入到不可遏止的贪婪和疯狂之中。但我们分明又感到,巴尔扎克对这两个人物并不是完全憎恶的,他甚至欣赏他们强烈的进取心,欣赏他们身上被对金钱的贪欲调动起来的激情,肯定他们的生命比米索诺小组之流来得充盈、坚实、有韧性、有力道,不给人暮气沉沉、日薄西山之感。物欲人人有之,不分种族、阶级和时代。但在资本主义时代,金钱原则使人们头脑中的物质利益观念不断被强化,在这种情况下,物欲必然得到极大的刺激和膨胀。毫无疑问,物欲把人性中“恶”的一面激发出来了。但正如黑格尔所说:“假如没有情欲,世界上一切伟大的事物都不会得到成功。”对金钱的贪欲,又推动着人们去创造财富,进而推动了历史的进步。巴尔扎克对拉斯蒂涅和伏脱冷这两个人物的矛盾态度,正是物欲二重性方面的反映。

《高老头》是巴尔扎克的代表作,它集中体现了《人间喜剧》的现实主义伟大成就。巴尔扎克塑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巴尔扎克指出:“大自然中没有任何孤立的东西,一切相联,一切精神现象相联,一切物质现象相联。”把人看成环境的产物,并着力表现环境对人的决定作用,正是巴尔扎克这一思想的体现,也是他小说的伟大创造。在《高老头》中,典型环境描写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是由确切的场所、材料构成的物质环境,如街道、房屋、沙龙、内室、招牌、张贴、家具等,它是有形的实体。这种物质环境的描写以伏盖公寓和鲍赛昂夫人的府邸最具特色。其二是由阶级关系和人事关系构成的社会环境。巴尔扎克把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把人看成社会关系的联结点。基于这样一种认识,《高老头》充分地揭示了贵族、资产阶级、下层市民三个世界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对诱使拉斯蒂涅堕落的各种因素,进行了细致描写。鲍赛昂夫人是贵族社会的领袖,地位显赫,但情场失意之下是那样的痛苦落寞。强者伏脱冷刚才还在算计别人,转眼间被别人出卖。高老头临死见不到女儿,死后没有亲属送葬。拉斯蒂涅由纯洁善良的外省青年,一步步沦为自私、不顾廉耻的野心家,主要是这些社会关系影响和熏陶的结果。总之,巴尔扎克通过对物质环境和社会环境的精确描写,反映了生活于其中的人物的社会身份和精神面貌,揭示了性格产生、发展乃至蜕变的外部动因,同时也生动地展现了巴黎社会的风俗画卷。

巴尔扎克在塑造典型人物时,往往会夸大、强化人物身上的某种欲望或情感,把它推到极端,使之成为典型性格的主要特征。所以巴尔扎克笔下的主要人物,多是某种强烈欲望或情感的化身,如贪财而成为吝啬鬼,贪食而成为饕餮之徒,贪色而成为色情狂,钱欲与权欲膨胀催生出野心家;此外,嫉妒、父爱、母爱等情感过于强烈,以致有悖理性常态,也会造就出各种偏执狂。这些“欲望型”的人物,形成了巴尔扎克小说中一道独特的风景。在《高老头》中,高老头是体现偏执父爱的典型。他对两个女儿的爱,不分场合,不讲形式,不论条件,不要回报。作为塑造典型人物的另一种重要手段的“人物再现法”,是第一次自觉地应用于《高老头》。所谓“人物再现”,是指同一个人物在不同小说中多次出场。如拉斯蒂涅在《高老头》中初试身手,而在以后的一系列作品中,他当上了副国务秘书(《轻佻的女人》),贵族院议员,每年有三十万利佛尔的收入(《不自知的演员》),并被封为伯爵(《贝姨》)。伏脱冷后来当上了巴黎警察厅的副处长(《娼妓盛衰记》)和处长(《贝姨》)。鲍赛昂夫人在《幽谷百合》中,再一次被情人遗弃,在《被遗弃的女人》中更遭到彻底毁灭的结局。重新出现的人物形成了一个系列,使得作家的作品具有了内在的有机联系。经过这样多次从不同侧面入手的描写,人物性格的刻画得以最终完成。

《高老头》的叙事结构安排相当出色。巴尔扎克之前的欧洲小说,多以主人公的行踪经历总领全局,直线式地推进情节的发展。《高老头》放弃了这种单线式的结构,转而采用多线索纵横交错的网状结构。《高老头》包含了六个较为完整的故事:拉斯蒂涅的堕落;高老头对女儿的痴情及惨死;伏脱冷的被出卖;鲍赛昂子爵夫人告别巴黎;泰伊番小姐的遭遇;伏盖太太的活动。这六个故事又主要集中在三个地点,并代表着三个不同的社会阶层,即鲍赛昂夫人府邸的贵族沙龙,纽沁根夫人家的资产阶级客厅,以伏盖公寓房客为代表的下层社会。这三个社会阶层之间,既有上层贵族社会与下层平民社会的对比,也有贵族与资产阶级的钩心斗角。小说主要依靠高老头的“悲剧史”和拉斯蒂涅的“奋斗史”这两条主线来联缀其他辅线,又以拉斯蒂涅的活动贯穿全书。这种主线突出、辅线辉映、多条线索纵横交错的网状结构方式,再现了法国社会纷繁复杂的特征。

巴尔扎克在小说中喜欢自己直接出面,或通过人物之口发表各种议论。这种表现形式往往遭论家诟病,以为有“传声筒”之嫌,破坏小说的艺术性。巴尔扎克却能化腐朽为神奇,使精彩绝伦的议论成为他的小说艺术重要的组成部分。作家直接出面的议论,通常是夹杂在叙述中。他以全知叙述人的身份介绍人物的出场或结局,或描述某一重要场面时,往往荡开笔墨,有感而发,遂成议论。如《高老头》的开场,巴尔扎克一边介绍伏盖公寓的主人和房客,一边穿插着亮出自己对人物的见解和态度,夹叙夹议,有声有色。通过人物之口发表的议论,以鲍赛昂夫人、伏脱冷、高老头的议论最为精彩。三个人物都处于人生的低潮期,挫折和绝望使他们变得愤世嫉俗,面对拉斯蒂涅这个涉世未深又欲火炎炎的年轻人,纷纷敞开心扉,直抒胸臆,一吐为快。他们向他传处事经验,揭社会黑幕,讲金钱意义,诉愤懑情绪,议论之内容完全切合人物身份和当时的情境。巴尔扎克很少在议论中故弄玄虚,而是紧贴世俗人生,切中要害。不管是何种议论,他一旦开讲,往往滔滔不绝,激情洋溢。所以,读巴尔扎克的长篇大论,绝不会产生沉闷乏味之感,而会觉得有趣、精辟,回味无穷。巴尔扎克就这样使议论成为反映社会生活、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辅助手段,甚至成为作品的灵魂。

关键概念

《人间喜剧》典型环境“人物再现法”

思考题

1.你觉得《高老头》中的拉斯蒂涅与《红与黑》中的于连有相似之处吗?试比较他们性格及人生经历的异同。

2.什么是“人物再现法”?试举例说明。

3.思考巴尔扎克对现实主义小说艺术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