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这些青草的身边,青草不做任何姿态。它们就在那里,在自己的位置上,任由三个陌生的人类的脚步和心灵接近。不远处的白色或者、黑色羊们咩咩,叫声像是出生的婴儿,天真得仿佛天堂的声音。方向不甚明了的风扑面而来,轻忽得像是神灵,在我们头颅和胸脯上急速奔过,不带一星尘土,干净、锋利,仿佛上帝的呼吸。它们来自更远的地方,祁连山的某颗雪粒、松树的针叶抑或某个岩石的缝隙。整个肃南草原上面,到处都是它们的声音,带动更多的声音,更多的声音碰撞着,呼啸、抚摸、带走并追问着一个民族的历史、心灵、信仰和未来。
而与酒泉的风不同的是,这里的显然已经清楚掉了那些烟尘、那些欲望,那些本不该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事情,勇猛而且单纯,仿佛古老的歌谣,有着河流在穿过巨大岩石时候的声音。
我凑在一棵高举籽粒的青草面前,蹲下来,我想让自己尽量和青草平等起来,不要总是端着自以为高贵的人类的架子,对身边那些不会说话的事物无动于衷。众生平等,博爱和宽容,这是多么紧要的品质!而在此之前,对草,对更多的沉默的事物,我也犯了同样的错误。这种自以为是的愚蠢和无知,于今显得多么可耻?我面对的草不言不语,在我眼睛里面,简单的姿势重复着岁月的动作,茎叶翠绿而头部泛黄,沉甸甸的籽粒正在孕育成熟,正在梦想着跟随秋风,洒落在更远的土地上,青草的梦想就是要整个人类的土地上都生长着自己的同类。从这种意义上说,一株青草就是一百棵青草,一百棵青草就是一万棵青草,青草青草,它们蜂拥、铺排和张扬起来,就是一个芬芳的青草的世界。
重新上车,我想:青草的世界,其实就是人类的理想境地,人穷其一生,也到达不了。这就是人的局限性。我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青草是自由的,没有人来打理它们的生活,它们的生,它们的死,听从人类之外的某种号令。这就是自然,自然时常挂在我们的嘴边,书本里面到处散落,可是真正的自然竟然这般的纯粹简单。
肃南县城到了。日渐黄昏的时候,和铁穆尔来到一个名叫老虎沟的地方,一片很小的山地草原,一个僻静之所。青草就在身边,我们尽量不踩到它们,尽管它们不会发出疼痛的叫喊。不自觉的伤害虽然可以减轻罪过,可毕竟也是一种伤害。山顶到处都是郁郁苍苍的松树,虽然长的不够高大和粗壮,但它们依然捧出绿色,依然在这片土地上傲然生存,这就足够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生命的诞生、生长和消亡。白色的简陋帐篷扎在青草里面,宁静得像是诗歌里面的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语,有一种和谐的动感。而门前的小溪流水犹如长长的马头琴曲,忧伤、悲悯、灵动而张扬。铁穆尔指着北面山坡上一道蜿蜒的沟渠说,那是“大跃进”年代的“产品”,要把这里的水引导更远的地方,把草原开垦成田地,“备战备荒为人民”。这更像是悲剧里面的声音,多少年过去了,它仍穿透着后来者的心灵。
手抓羊肉的味道弥漫开来,在青草之间,在空旷的河谷之上,诱人肠胃。铁穆尔说,羊肉其实就是青草,青草贯穿了这里的所有生灵的身体和血脉,没有青草和雨水,我们不知道该怎样生活。踏着一条石块铺起的小径,我们走向帐篷,裕固族少女已经把煮熟的羊肉,连同黄瓜、西红柿等凉菜放在了帐篷的茶几上面。蔬菜和羊肉不动,等着我们去将它们一一吞进肚子里面。吃是为了肉体的行动和生命的饱满,除此之外,除了罪恶还有什么?
酒进入身体,进入到了灵魂,人纯净得只剩下了思想和友谊,那些终日缠绕的琐碎和无奈,离我们远了,短短的一天时间,仿佛身处两种世界。我们跳着,舞着,轻盈得如同一枚高空飘旋的鹰羽……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酒醉的快乐,这是无可逃避的,虽然有点酗酒的意味,如果饮酒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情调,这样的兄弟,这样的环境,那么我愿意“常醉不复醒”。
额头的一阵凉将我唤醒,耳边传来雨的声音,这些来自高空的神灵之物,打在柔软的青草身上,像是落在棉花上一样,我想那些响亮的声音,大都来自石头,液体的雨和固体的石头接触,刚柔相济,自是一种境界。
雨过之后,太阳升起,新鲜、耀眼,光芒照亮全身,露珠摇摇晃晃,像是顽皮的孩童,在青草叶子上荡着秋千。摔落是一种宿命,而对露珠来说,却是必然的归宿。回归泥土,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每一个生命的宿命,只是我们比露珠们多了一些不情愿罢了。
太阳唤醒的蝴蝶,成群结队,满山遍野,飞舞在老虎沟向阳的坡地上,累了,就在一株草,或者一朵花上停留一下,一会儿就又飞了起来,一只接着一只,层层叠叠,令人眼花缭乱,不知道这些蝴蝶到底从哪儿飞出来的。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的蝴蝶一色的白,没有一只是杂色的。金露梅、白露梅、山丹花上面接着珠子,在微风中抖动着裙裾。我们离开帐篷,走上斜斜的山坡,尽可量地避开青草,不要让自己的脚将它们踩折,倒是那些石头,为我们提供了跳跃的根基,它们已经覆压了好多青草,我们在也不可以这样做了……可我无法真正做到。登上不高的山顶,松树的涛声,神灵的合唱,举目远望,就又看到了那些低垂的烟云,就在我们生活的地方,我想我还有回去,还要继续自己在那里,那个集体的生活,所有的事物都要比我们强大,作为人,本来无可逃避。我珍爱青草,但青草不是我的现实生活,我们活着,青草仅仅是心灵的一部分,满世界的青草,我们无法找到。
有关河西的七个片断
在等待中相遇
站在酒泉西边的大街上,阳光热烈,在尘土和新修的瓷砖上,脚底发烫,汗流浃背。我想着他一定从西边来。对面的楼宇上有人唱歌,有男人光着脊背在阳台上乘凉。空气中的车鸣和遍街流窜的流行歌曲混杂了这一个夏天的正午。我就在那儿等着,仰着脖子,左肩的挎包有点沉重,身体倾斜。
那些人一定会来的。说好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他真的来了,提着一只很大的皮包,我不知道也没有想那里面是些什么东西。不属于我的,尤其是物质,我不想关心。他来了,好像是个引领,约定的他们也像在眨眼之间,就来到了我们面前。
我们握手,没有拥抱,这在我的印象中,似乎第一次。也似乎就在这个时候,心里有了一丝不安。我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了什么。几个人溜溜而行,以区别于酒泉土着的模样,穿街过巷,在一个小饭馆停下脚步,仰头看了悬挂在上方的招牌,尔后钻进。
我坚持吃米,他们要面,有点寡不敌众,就依从了。这种依从也让我有了一些不快。他们说,哥们一起,要做什么都做什么。一个人的另类就是叛逆和不义。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红了,不知道他们看到没有,自己觉得很烫。长长宽宽的面条像是棍子。我吃着,必须吃。他们吃完了,我的半个脸还埋在大瓷碗里。
有人买单了。我必须做出一些什么,我总是觉得,一个人为群体付出,尤其是朋友单向付出是不合人道的。出了饭馆,我直奔超市,买了香烟,饮料和口香糖,包括司机在内,一人一份。我出来,他们都已经上车了,把落着阳光的那个座位留下,我钻进去,坐下,火焰一样的温度,进入到我衣服的身体。他们在说话。我一一递出,他们一一收下。这种气氛没有我长期以来在那个集体之中的冷静和隔膜,融洽得使我有些莫名的感动。
合众还是独行
向南的路上阳光最多,新疆杨、垂柳、槐树在312国道上轻微晃动。车辆往来,我们乘坐的车子与对面的车辆相向飞速驰过。我在车窗的一面,坐在阳光中。浓烈的光芒从侧面照进来,烤热了半个身体,而另一半则在钢铁的阴影和劲吹的空调中。
左边的祁连山根部漆黑,像是堆在一起的烧焦的木炭,这种颜色让我感觉到压抑。它们上部的积雪在山脊上轮廓鲜明,白得让我看到灵魂的背面。右边是戈壁,尽管高低错落的村镇不时挡住,但戈壁就是戈壁。惨白的土砾铺展着,几乎看不到的骆驼刺和芨芨草枯了一样,静默不动。阔大的戈壁之后,是龙首山,焦黄或者暗黑的山脊起伏连绵,没有一丝松动和摇晃;旧了的长城在它们和戈壁之间,旧了的羊圈在牧人的鞭稍和连续的风中残缺不堪。几辆红色的卡车狂乱奔突,尾部掀起尘烟。有人说,当年的王维看到的是绝对不会是他诗歌中的孤烟,应当是匈奴、羌族和吐谷浑的军团或者盗马贼掀起的滚滚土尘。
我听见了,这好像是一个说话的机会。我旁若无人,说到了河西的地理地貌、人文遗迹和风俗人情,说到了帕斯卡尔、罗素、卢梭、博尔赫斯、杜拉斯、拉罗什福科和E·弗罗姆,乃至个己的政治、宗教、信仰和生活理念。我的声音在窄小的车厢里响着,和窗外吹进来的风声一起,断断续续地进入到他们的耳膜。
他们当中有人反对了,他说到传统的礼仪、中庸、做人、忠诚、道德和单向的赞美,说到了我的狂妄和“不忠”,以大哥或者着名诗人的口吻。我不发一声,侧面看着窗外,抚摸着落在膝盖和肩头的阳光,在身体的一半灼热之中,感觉到另一半的凉爽。
而凉爽的那一半是尴尬的,我明显地感觉到了不安,与此同时,也感到了沮丧和失望。我转眼又看到了雪山,在远处和高处,它表面的沉默和冷静在我眼里突然变得虚弱,甚至做作。它们头顶或者背后涌起的白色云彩镶着黑色的边框,似乎天空的遗照。
车子向前,车轮的声音在身下,巨大的风声似乎旧朝风雨之中的江山。我闭上了眼睛,感觉车子的行进本身就是一种漂浮,一种无法把握而又永不确切的大地冒险。而那一时刻,我想到,把自己交给一个物质的运作远比交给某个同类更为幸福或者可靠一些。
直到张掖——古甘州城外,我才醒来,他们的说话声惊醒了我的睡眠。睁开眼睛的刹那,看到车窗前方的楼群和行车,看到周边飞速闪过的田地庄稼和绿色树木,有一种新生的感觉。尽管张掖的下午到处都是飞扬的烟尘,都是不绝的人声、移动和静止的事物。我想到:觉醒和漫游的起初首先或者就是从个人开始的。就像这次出行,也应当是独行的,合众,在某些程度上是对旅行的破坏。到宾馆大院,下车,我蓦然轻松起来,身体的远是不是也可以使内心得到一些安全和宽慰呢?
一声甘州
我酒精的身体在困乏中惊醒,窗外有光,路灯映照的甘州——现代的张掖。稀疏的车辆在众多人的睡眠中行驶和停下。我听见了悠悠的钟声,好像从不远的大佛寺传来,声音在敞开的纱窗上,肯定会一些阻隔和停留,而终究进入了,在我短暂的惊醒当中响起。在略显寂静的后半夜,那声音像是来自汉朝或者明朝的,穿过时光丢弃的钟楼、木塔寺和张挂了众多政要头像的中心广场,一路曲折,敲响一个外来者的耳膜。
我想那个早起的僧人一定哈气连天,推摇的钟锤晃晃悠悠。或许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敲响,而是一个时间或者规矩使他不得不推动钟锤,用宗教特有的声音,告诉或者故意惊醒能够听到的人们。比如说我,一个彻头彻尾的漂泊者,钟声的响起和听到让我蓦然感到了冥冥之中的某种缘分,抑或禅意的提示和生命的存在。
而宾馆的走廊上静寂无声,卫生间的灯光从没有关严的木门中投射在红色地毯上。我听见细细的水声,一滴一滴,像是一个人在岩石上摔落的眼泪。
我清楚记得:昨夜的酒在众多人的声音中开始,宾馆餐厅里充满了亢奋人声。我在其中,也许是气氛的感染,或者是某种盲目情绪的暴露,不自觉地加入其中。没有很好的朋友,那些白色的酒液让我感到可怕,祝酒的人来了,我象征性地抿一下,浓烈的酒精在嘴唇上苦涩。还没有等到宴罢,起身离开。
一个人回到房间,发现到处都是空荡荡的,还不如盲目的高兴当中与陌生者一起醉倒。等他们都回到了房间,在这个城市生存的柯英带来了酒,从电梯间出来,直奔我和梁积林的房间。他纠结了几个其他城市的人,伸拳张嘴,开始豪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