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开在废墟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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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梦辽阔(3)

对面有车开过来,黄色的尘雾遮挡了相视的灯光——危险一触即发,鸣笛成为了命运的提示——每次躲过,我都长长出一口气,摸摸自己的身体,看看前排的司机——那一时刻,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感受——在这里,我想用尼采的一句话说:“没有一条路是为你开掘的,你自己就是一条路”。

二○○四年夏天——疼痛和幸福到处蔓延。傍晚时分,我带车去另外的地方,接送一些人。空荡荡的大轿车行驶着,进入黑暗,车灯越来越明亮,大地越来越黑,只有星星闪烁着——但它的光亮根本照不到我的心上。车辆中速行驰,司机全神贯注,窗外的戈壁,黑漆漆的,梦魇一样洞开。那些天,我一直流泪,肆无忌惮,坐在司机后面,眼泪在后视镜中大雨狂泄——偶尔的沙尘暴突如其来,在我行驶的过程中,兜头扑面,猝不及防。

凶猛的沙尘暴,四边的尘土飞腾起来,天地混沌,我能看到的咫尺之外悬浮着一个浑圆的黄色世界——我期望车辆不要停,也不要转弯,不要有其他人上来,就那样走——不变方向、义无反顾、冲锋陷阵地走——只要可以抵达我想要的那个情境——心脏般的火焰、涟漪的湖水、青草围绕的木栅栏、松木香的小木屋里充满春天——有一个人从窄小的窗户探出头来——看到朝霞如灰烬的天边……看到我,羞怯的孩子一样咬着红色的薄嘴唇。

目的地到了,其他人蜂拥而上,我擦掉泪水,哑着嗓子和他们说话,然后一同从戈壁的夜里穿过——他们吵吵闹闹,嘈杂的声音在奔行的钢铁中,在被墨色紧紧咬住的空间,虚弱而空旷——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一直看着某个地方,前面的夜色一面犹如生锈的铁皮鼓——有一年冬天,我和另外一个人在戈壁上迷失了,夜晚的戈壁,到处都是道路,但又不是,方向成为了一个空洞的谜语——我们在戈壁上绕了一夜,孤独的车灯被腾起的白色灰尘紧紧围裹。

我们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回到人群,但却总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向北,走到一座寸草不生的山下,看到一座铁皮房屋,岩石一样蹲在大地上,我敲,喊,一个人也没有……蜷缩在戈壁黑夜的车厢,世界如此庞大——第二天一早,我的脚踝冻疼,嘴唇裂开血口——回到所在单位,见到昔日建筑、树木和人,就像重生了一次——现在,又几年过去了,数不清的戈壁夜晚,穿行的人,车辆和水是最好的伙伴——也有一些时候,我幻想有一匹红色的健壮的骏马,我和它一起行走,在黑色的砂粒和黄沙当中,神话中的英雄一样从容穿过戈壁安静或者风暴的夜晚——我真的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幽深——如果有一把优秀的刀子,我将一点点剥开,一点点进入它幽深博大的内脏。

“熟悉的痛苦”

爱情的本质……美妙、丰沛、快乐、永恒……但都不会持久——说出这句话,我是虚弱的,全身心的沮丧。我败坏了一个梦想——美好的爱情贯穿人类始终,许多的被歌颂,书写和流传,而更多的爱情被埋没了——在我十多岁的时候,格外认同和坚守传统意义上的爱情教义——专一、长久、忠贞、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不离不弃、同甘共苦、糟糠之妻不下堂、同生共死……性别意识明朗之后,便格外注意那些身材婀娜,眼波荡漾的女子——两腮绯红,心脏蹦跳如鼓,忍不住低了脑袋,恨不得眼睛长在脚面上。

而完全忽略了身体,只是觉得那一个人全身都散发出令心灵明媚的光。还觉得两个人一旦爱了,就必须坚定不移,沧海桑田,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天翻地覆,两颗心始终在一起,生同裘,死同穴——我还觉得,爱情完全可以不要身体,忽略人间烟火的——干净的爱情观,多么像高山湖泊上的薄冰,接近神灵的天堂——年龄再稍大些,总是可以看到许多结婚的人,明亮的白昼喜气洋洋、锣鼓花轿、热闹非凡……一年或者不到一年,当初艳丽光彩的新娘怀里多了婴儿,衣衫不整,坐在门前的石墩上露着两只白得耀眼的乳房喂孩子。

这一定暗示了什么——我一直歪着脑袋想:两个人,谈情说爱,又什么要结婚?他们的孩子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要生孩子?有很多时候,遇见新婚不久的两口子吵架和打架,一个不饶一个,更有甚者,拿了棍棒和菜刀,欲置对方于死地——当初的幸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摩擦,甚至内心蓬勃的仇恨——爱情成为了一种不得不为的日常行为——我觉得了悲哀,也发誓自己将来有了心爱的人,绝对不会像他们一样——我们要好好的爱,即使做爱,也要轻拿轻放,即使怨隙,也不要诉诸暴力。

我总是觉得——再没有什么比尊重生命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品质了,少小时候,不敢看屠夫杀猪宰羊,就是杀鸡和兔子,也扭头躲开——可是,当时发生的一件事令我吃惊——两个新婚的人,本来是爱的,但闹到了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地步——妻子要离婚,丈夫不允,妻子逃回娘家,丈夫拿着刀子跑去要人,暴跳说:离婚就杀妻子全家——这个事件是真实的,真实的让人悲哀。几天后,丈夫消失了,一把菜刀成为了他睡梦中的最为美味的晚餐。妻子被带走的时候,是笑着的,那种阴冷、残忍和无可奈何的笑,闪电一样刺人心脏。

离开那里很多年,那个新婚的女子的冷笑仍在脑海——我知道她那种笑是怎么样的——或许更多地包含了孝道……她完全可以放弃戕害生命,独自一人跑出去——莽苍博大的大地,任意的一个角落都够她生存了。或许她还可以遇到一个真正疼她爱她的男人——生很多的孩子,以妻子和母亲的名义,在时光中慢慢变老。

在西北——河西走廊和巴丹吉林沙漠最初的几年——我看到的爱情是寥落的,一个男同事和一个女同事结婚了,我站在热闹的人群之外,觉得了凄凉——触目的幸福反馈到我的心上,就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悲凉。亲眼目睹一个男人——父亲被突如其来的刀子刺中心脏,淋漓的鲜血洒在黑色的路面和旁边的花枝上——他死了,妻子和儿子寸断肝肠。半年后,见到他的妻子,两腮红得不可理喻。

有人说:女人是需要男人的,当然包括身体——这令我惊奇而沮丧,抬头的天空是蓝色的,流云如泄,阳光照耀的枝叶泛着油渍的光。后来读到昭君出塞和远嫁西藏的文成公主——忍不住产生了如下的旖旎之想:两个不曾与番王谋面的中原女子,迢迢长路之后,等待她们的是什么?爱情在政治中究竟能够起到了怎样的作用?据说,松赞干布死后,文成公主又成为了丈夫儿子的妻子……他们是一种怎样的爱情呢?在高地,一个女人的真实心境和生活细节肯定充满了许多诡秘的色彩。昭君:匈奴的阏氏,高贵的王后,而在逐水草而居的部落里,她和冒顿单于都做了一些什么?其情境(细节)又是怎样的呢?

这种想法,肯定有人觉得了畸形或者变态。一九九七年暮秋,我第一次到祁连高地裕固族牧场——见到的女子两腮绯红,流转的眼波似乎青草上悬挂的露珠——那里的男人脸膛黑红,嗓音高亢,歌声就像迎风疾飞的鹰隼——当时我还幻想——古代的文成公主和王昭君,他们大抵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下完成自己一生的吧。有一年,在祁连山深处的康乐草原,遇到一个端庄温顺的藏族女子:她的歌声是天堂的,笑靥如月,舞蹈的身子像是风中的雪莲——我忽然不想离开了,也忍不住在酒后,当着众多的朋友,迷醉地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她羞涩了,转身看了看对面青草茂盛的山坡,又翻着眼睛,看了看头顶的苍穹,咬着嘴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我没有留下来,也没有再见到她——很多年过去了,我感到愧疚——在祁连低处的巴丹吉林沙漠,每次看到隐约的祁连雪峰,就会想起端庄温顺的藏族姑娘——所有在高处的青草上生活的人,都是美丽和纯净的——我从内心热爱他们。

而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我看到和经历的爱情是悲情的——附近小镇的一个男人,婚后好多年,妻子忽然跟人跑了,几年后,才知道并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的酒泉市内。他一个人带着儿子,到我所在的单位承包了一间餐馆,几年下来,也赚了一些钱。某一天,跑掉的妻子又出现在面前,让他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一些钱用——如此几次,这个男人一点怨言都没有——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带走她的男人是个典型的地痞,没钱用了,就打女人,让女人回原先的丈夫那里要钱。另一个则是:丈夫去世了,她带着十一岁的女儿改嫁给另外一个男人。继父为了再要一个自己亲骨肉,把女儿骗出学校,用摩托带到一座汉代的废墟内,打晕,浇上汽油——等人发现的时候,十一岁的女儿早就成为了一截烧焦了的黑木头。

这些人都在我身边,听到之后,内心是复杂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人类多么繁杂啊?千奇百怪,应有尽有。那些悲苦的世俗的爱情,影响他人性命的婚姻——我觉得了不安,总是以他们的事情来反观和告诫自己——我可以死皮赖脸,胡搅蛮缠,跪地请求,舌头磨短,心碎如死,一败涂地,痛失所爱,但不可伤害所爱的人——可事实上不是这样,排他、自私的爱情在民间充满了暴力——酒泉的一个女孩,被前任男友用硫酸毁容;张掖的一个女孩,竟然被男友杀死在黑水国遗址内;还有嘉峪关的一个妇女,被离婚的丈夫残忍碎尸。

我常常觉得:或许萍水相逢的爱情才是永恒的,不牵扯世俗的生存,物质利益对爱情有着不可恢复的杀伤力,唯有电光石火、一触即分的爱情,才可能完美无瑕,接近理想状态——就像古代的李白、柳永、张若虚等人,气息香艳的青楼、跳胡旋舞的异族女子、驿路相逢的红颜知己……充满奇迹的情感,想象的美好——前些天,读到茨维塔耶娃的一首命名为《爱情》的诗歌:“那是熟悉的痛苦,恰似眼睛熟悉手掌/恰似母亲的嘴唇/熟悉婴儿的乳名。”也恍然觉得爱情不过是一种人人都在温习的一种“熟悉的痛苦”。——周而复始的爱情,一代代的人生成了,老去了,而暗伤汹涌的爱情仍旧新鲜如初,旗帜般猎猎飘扬。

民乐:祁连南麓的风和花朵

民乐是甘肃一个小小的县级行政区,在河西走廊的一侧,距离张掖120公里。在我的感觉中,民乐就像一张由青草、白雪和花朵织成的花头巾,在祁连雪山南麓高地的连绵大风之中,像诗歌或者旌旗一样飘——有记载说:早在5000多年前,就有人在这里繁衍生息了,在西汉,民乐以其广袤的天然牧场和险要的军事重地,而成为了中原王朝和匈奴争夺的西北要塞之一。自汉至唐,民乐的扁堵口一直是汉、羌、匈奴、突厥、吐蕃等民族互通有无的重要通道。

所有这些,只是我对它的一个印象,而从没来到过。但有一点,对于那些在高地坚韧生存的事物,我总是满怀崇敬:高处空气稀薄,距离天空最近,高处的大风摧枯拉朽,常年不断,但吹动的不是肉体,而是精神和灵魂——所有在高地的生命,他们一定具备了某种超越其他同类的强大力量——因此,我时常在附近的巴丹吉林沙漠之中,望着祁连雪山高处独自默诵:所有的大地高处的人,风和花朵,牦牛和羊群——都是有福的。

2005年7月31日下午3时,河西走廊的炎热从我们在民乐县城的身体上开始撤退。我和柯英、王登学(还有他的可爱儿子)。出民乐县城向南,在飞驰的车上,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逐渐瓦解的燥热。到炒面庄的时候,抬眼之间,大片的油菜花扑面而来,金黄的花朵在青色的山下,犹如不断铺向高处的黄色地毯。迎面或者超越的车辆飞翔一样,一声一声,从我们的眼睛和耳膜掠过。

我不禁一声惊呼——祁连雪山高处的花朵,迟开的花朵,生命和灵魂的颜色。铺天盖地,安静汹涌。大片的植物包围的村庄内外,到处可见安闲的房屋和散坐的人们,偶尔的放蜂者躲在路边的杨树下面,神态悠闲,闭目养神。飞舞的蜜蜂聚集成群,在附近的空中飞翔,在花朵上下落,大肆挖掘。我转身对后排的登学说,真羡慕生和活在这里的人们。登学笑笑,柯英也笑笑。就连登学的小儿子也跟着笑了。我从后视镜看到三张笑脸——觉得很美,我想,男人在某些时候纯真的笑,或许会比女人的笑更为迷人。过炒面庄之后,四周都是金黄,我们逐渐陷入油菜花的包围圈,远处青色的祁连山似乎一块巨大漫无边际的绿色绸布,在辽远的天际连绵起伏,渐次隆起。

那些不规则的山峦,姿势低纵,在我们的目光之中,仿佛无数的青春的臂膀,伸展在祁连山南麓的高地上,将天空和大地,人和日月连接在一起。在我的视觉当中,总是感觉那些披满青草的山峦是柔软的,骨头内敛,皮肉鲜艳而饱满,即使一块巨石坠下,也会被它们再度弹起。

进入峡谷之后,登学说,这就是扁都口了,甘青两省的交界处——峡谷不是很宽敞,两边的山坡很是陡峭,黑色的岩石在紫荆和青草当中深嵌,顺着高坡而不规则排列,以致升到了接近天空的地方——我想这是美丽的,坚硬的石头,有着灵魂与骨头的硬度,能够被青草簇拥,被灌木和泥土抚拽,应当是一件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