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信仰基督之后,总和我说,信基督的人死后身体不僵硬,春节在家时,外村的一个信徒死了,母亲特意去看,回来说,人家的身子就是软软的,活着一样。我说怎样可以呢?母亲嗔怪说,你还不信,下次有人不在了,让你也去看看——我想母亲只是说说而已,我也肯定不会去的,有一种怕在里面,它在阻止。我时常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人死之后就觉得可怕了呢?即使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妻,生养自己的父母,这才是更大的恐惧——因为它很残酷,是人在人之间制造了不应当的隔阂,它的悲哀应当比死亡更深更重。
人死后的坟茔为什么也成为了生者恐惧之地,就像我,夜晚经过,总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一夜,走过两个坟地之后,到马路上,内心的紧张和恐惧才随着灯光的出现而渐渐消淡。到和尚沟村外,就听到了集体歌唱的赞美诗,虽然掺杂了当地的方言和口音,但在夜晚,那声音依旧叫我心里微微颤抖,感觉有一种异常清澈的河流,缓慢地覆上身体和内心。因而,我相信,所有的宗教对生死都是澄明和清澈的,它们看透并知晓了生和死所有的形式和含义。这一点令人欣慰,我也觉得,没有什么比洞彻这两个人生命题更为智慧的事情了。
有一晚,偶然看到法国影片《生死花园》,其演绎的生死充满意义,充满了人性的善良和宽容:二战期间,四个人合谋炸毁了德军的铁路,被抓;即将枪决时;一个目击他们行动过程的老工人受伤了,在病床上央求妻子去告发他,妻子应允。四人幸免,老工人被德军从医院拉出,就地枪决。德军撤走后,四人先后去看望老工人的夫人。最后两个人一起去,第一次,没有告诉老夫人是他们炸掉德军铁路的;返回路上,二人歉疚,决心说出。老夫人开门就说:我知道你们会回来的,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二人说那件事也是他们干的,老夫人说,这我也知道。老夫人最后对他们说:不要张扬,就让我的丈夫安静地享受他小小的英雄梦吧——要求的死,小小的英雄梦,我想这生死之间,肯定有着一座阔大而丰富的花园,那里不只是无所事事的亡灵,还应当有更多的做着小小的英雄梦的人。很长时间,我一直清楚记得,自己触电那次蓦然看到的景象,我不敢确信那就是一座花园,但绿树、青草和花朵总是美好的,它充满象征,让人安心、从容——有人说,那里的生活很冷,但一定安静。
不去草原
出呼和浩特市区,风从敞开的车窗迎面灌入,带着星星点点的草原气息。车子减速,颠颠簸簸地过了一道堆满卵石地小河,驰进了一座村庄。正是八月天气,农人将打了籽粒的庄稼秸秆堆在路边,草芥金黄色的光芒耀人眼睛。那些人们蹲在树荫下面,男人女人,抽着烟卷,纳着鞋垫,孩童们在清水流淌的小河,洗澡或者欢叫着摸鱼,他们的声音从敞开的窗玻璃隐约而来,又迅速闪没。高大的树木撑着满身的绿叶,在静默的中午,在自己的土地上,一动不动,一副不明世事的样子。
草原到了。快看草原。不知道是谁的声音,那声音里面有一种轻微的颤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敲打了一下似的。我索性将头颅伸出窗外,顶着天空和阳光,看着斜斜山坡上的那些连在一起青草。
我目力所及的草原,青草并不像我想象地那样身体葱绿,密密艾艾,匍匐无际,而是零落的,矮小的,甚至是蔫枯的。屁股还没有落在座位上,我就吐出一声叹息。我没有想到,草原竟然是这样一副表情。
这时候,车厢里是一片难得的寂静,先前话语不断的他们此刻也喑哑无声,偌大的大巴车厢里面,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轻轻浅浅的叹息像一场迅速蔓延的疾病。导游小姐站起身来,拿了扩音器,嗓门沉郁地说,大家别失望,这只是辉腾锡勒草原的外围。
在我的想象中——草原:阔大的幽静的绿色之海,毯子一样,匍匐在辽阔的大地之上,承载着漫无目的的羊群、踏草缓行的骏马和手挥长鞭的牧人,众多的蚂蚁、飞雀、甲虫、岩石、静水乃至每一粒泥土……如此辽远又如此寂静,如此烦杂又如此单纯,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存和表现方式,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姿态,个己的、原始的、简单的生命,在草原之上,在蜿蜒、苍凉、孤独、悠长和惨烈的时间里面,斗折游走,把握着自己的方向。
是谁在草原上面开出了一条宽宽的路道?如同一把巨大的锋利的刀子,将连绵的草原正中切断。车子还有压上那段公路的时候,从这面山坡的公路上,我就很清晰的看到了辉腾锡勒草原上那道惨白的伤口。不时往返的车辆扬起土雾,细细的白尘云波怒卷,挂在车辆的后面,接连不断地扬起。飘弥,飞向更远,或者落在就近青草的上面。果不其然,我们走近的时候,我贴着玻璃看了看车轮,车道上的尘土像是新磨的白面一样,蓬松、细碎而且轻盈,只要一阵轻风,它们就可腾身而起,成为风的组成部分。路边的青草倒很葱郁,但已经看不清它们的真实颜色了,灰土成为了它们的另一件衣裳。
随着车子,我们逐渐深入,草原张开来。起伏、连绵、无遮拦草原,就像一群裸身仰卧的孕妇,浑圆的肚腹宁静恬适,暗藏勃勃生机。空气变凉,伊初的炎热北风此起彼伏的清风吹远了,风中充盈着家畜粪便的味道——腐烂了的青草的味道,仍旧有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路边不远处不时冒出一片羊群,白色的、黑色的,像是缓慢移动的岩石造型;大批的马们聚集在深陷的干涸的湖泊当中,偶尔咴咴嘶鸣。在太阳升起的方向,一道曲线优美的山岭上,几匹马儿正在散欢儿,它们追逐奔跑的姿势,让人想起遥远的草原战争:古典的马匹,英雄的马匹,它们的奔跑,王朝的奔跑,倏然腾起,又哄然仆倒。
在我们还没有到来之前,已经有好多的车辆和游客了。对面斜坡上游动着许多的马匹,很多的牧民在坡顶上走来走去,手里握着短鞭,不时走进某一个游客。下车之后,看见“九十九泉度假村”几个镏金大字,镶在凸出草原表面数十米的砖石建筑上,门前宽阔的台阶足可使十多人并步上下。这一座建筑的左面,一色的白色帐篷排出了好大一片地方,再近处,有几排红砖平房。离此不远,还有一面干涸了的草原湖。沿湖再向南一公里左右,一些类似的房屋正在修建。第二天中午,和铁穆尔骑马去过那里,本来连成一体的绿色植被到那里嘎然而止。
我骑着租来的马匹在那里停了好久,内心的叹息轰然作响。骑马走向草原的纵深处,看见许多的羊群,几处厚厚的草甸,胯下的马儿异常驯服,对我这样一个陌生的骑者无动于衷,没有一点儿不满表现。返回的时候,夹了马腹,让它奔了一会儿。又牵着走了一会儿,看见稀疏的青草里面,岩石巨大,有的已然碎裂,残渣零落入泥。蛐蛐、蝣蜒等唧唧而鸣,蚂蚱蹦来蹦去,落在青草上面,又很快掉在地上。
度假村对面的坡上,有许多出租草原摩托的,四只宽大的轮子在青草上面横冲直撞,骑者呵呵大笑,折断的青草们不发一声?山坡的后面,又是一面草原湖,也早已干涸,周边长满杂草,之间夹杂着一些兰花,花朵很小,花片脆薄,一口气就可吹破。
夜晚的草原星火点点,冷冷的风吹过来,在裸露的肌肤上,有一种拍打的疼痛。燃起来的篝火照见了好多人的脸庞,张张安详,闪着红红的光。认识不认识的人们围在一起。而远处很静,黑黑的起伏的坡地一片苍茫,坦坦的,伸展着,一副无际的样子。
歌声中总带着苍凉,马头琴的声音似乎在骨头上拉响,让人心生悲怆。
第二天晚上,我们坐在稍远处的坡上,青草在身子下面,软软的,坐得久了,丝丝的凉意蔓延全身,似乎是青草的手指,细水一样渗透。抬头看看天空,很圆,星星在其上安放,很静。那边的篝火是唯一的亮光。再次听到歌声,先前的那种感觉有深了一层。仿佛是沿着草尖爬过来的一样,一同尖锐的风,不知道要穿透这草原上多少生命的心灵。
站起身来,在草原上缓步行走,青草的声音从脚底传来,那声音,诗歌一样焦虑和疼痛。我想我再也不会再去草原了。离开很久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在诗中这样写道:早已丢失。像一匹马和它的缰绳/像一条蛇,积雪岩石里的一粒火星……丢失了的,我不能无动于衷/它耽误我的心情,它丢失的方向让生变得模糊不清。
上海的一些片断
第一天
穿着羊毛衫上路。到上海车站,是个下午,在广场的一面“555”牌香烟的广告牌里面,看到逃难的自己。在行包房,从一个女性阿拉的眼睛里看到了鄙夷和戒意。出租车上,沿途看到的都是上海的,在我眼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楼宇,楼宇,楼宇,都是楼宇。高架路、广告牌、流水的人群和车辆,都是崭新的。20分钟的飞驰,让我眼睛肿胀,感觉自己不是自己。
四平路,一个大门,后面是草坪,是楼宇,很多的窗口站在高处和低处看我,叫我羞怯。汗水又出来了,在厚的衣服里面,泛滥成灾。我走过去,看着哨兵,掏出身份证和入学通知书,他的表情放松了——让我突然想到一个绷紧而又瞬间松弛的皮筋。
一个人,拖着庞大的行李,拉着沉重的皮包,进大门,沉重,也轻松了许多。21号楼在哪儿?我看,从草坪到草坪,整齐的松树和槐树在夕阳中。又有人,看我的身份证和入学通知书,帮我提着行包,沿着原路走,我不知道要去哪儿?哪儿才是容纳我的地方呢?走着走着,我又看到原先的大门。继续敞着,像一张嘴巴,有零星的人和车辆,舌头一样伸出来,再缩回去。
他走在前面,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前,方向向左,我看到了一排陈旧的楼宇,楼顶的瓦片是黑色的,楼体也是黑色的,高大的槐树掩住了大半部分。楼梯在楼外,粗糙的水泥,我的脚步踩上去,好像又回到了西北的戈壁。
楼道是木板,红漆剥落,嗵嗵地,红色的门板上贴着纸条,一个一个,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杨献平。落在其他三个人名字之间,潦草的楷体纸张一样轻浮。我舒了一口气,长长地,把行包扔在地上,它们太沉了,沉得让我胳膊一连酸疼了三天。
房间里到处都是灰尘,潮湿成团的灰尘。表面斑驳的木桌抽屉上也有我的名字,临近的床头上也有。同室早到的那个人走了进来,问我名字,我说叫杨献平。他呵呵笑,说自己叫徐超刚。开始打扫卫生,他拿了扫把,我洗了抹布。我不知道水房,他站在门口指,说:左边的走廊出去,再转一个走廊,就看到了。
我擦:床、木桌、窗户、门板,洗了10次抹布,倒了5盆黑水。房间才干净起来,再看,明亮了许多。拆开麻袋,抓住被子的时候,我感到了潮湿,水意沾满手指。铺好之后,看着白色的床单,突然很困,没有怎么想,就把身体放在了上面。
陆续来到
他们都来了,一个接一个。先我来到的,除徐之外,还有两个,原先名字记得清楚,现在忘了。安静了一晚的楼道开始喧哗,到处都是脚步和人声,打扫卫生,相互询问,方言此起彼伏。因了我和徐早来,后到的唐和张省了不少气力,直接打开行包,整理好床铺,就坐下来抽烟了。
第三天,还有人来。但没有在这个楼道的任何一个房间安顿下来。她们扭着腰肢,走过之后,香水的味道惊醒了各个房间的男同学,一个个探身子或者脑袋,看她们的正面或者背影,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亮。直到消失,才各自回到房间,唧唧喳喳。我也有一种异常的感觉——在血液中膨胀和蔓延。
同室四人,我和唐同属一个大单位,他在机关,我在下面。地域的近导致了心理的亲近。徐在牡丹江,张在北京。有人来通知吃饭和上课时间,有人抱来了制式皮包和大部头的课本,还有脸盆、牙缸和毛巾。晚上,我们四个和对面的四个成为一个班,又加了三个女生,分别是:李楠、秦春霖和一个实在想不起名字的江西女生。
班长不是我,凡是有职务的都不是我。对门的韦年龄大一些,在我们还没来到之前,就已内定。会后,韦倡议全班弟兄姐妹自我介绍一番。他先来,然后是徐超刚。轮到我:我脸红,清了清嗓子说:杨献平,老家河北沙河,从西北酒泉来。他们鼓掌,我清楚记得,当时,长在唐身上的两只厚巴掌最响——参差不齐的掌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又很快消失。
宿舍、教室和酒吧
宿舍后面5米或者6米的空档,外面是房屋,各式各样的门面。它们的脸朝向大街,留下的水泥后背开着几个小小的窗户。没过多久,有人发现两个小窗户也向我们开放——其中一个是小饭馆,一个是小卖店。抽烟的人没有烟了,跑下去,敲小窗户的木板,呜呜两声,有时听不到,要多敲几下。不一会儿,就会在灯光中看到一张男人的脸,表情冷硬。
周末起床迟了,要饭菜或者酒,就敲另外一个小窗户,看到的是一张中年妇女的脸,交钱,可以拿到啤酒和盒饭。当然还有白酒,大都是三两装的孔府家酒,我们叫它小炸弹。一个人每次不低于两瓶,多则不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