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儒学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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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理想境界(3)

“放这身来,都在万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二程遗书》卷二上)置身于恢廓宏大、平等圆融的苍茫宇宙中,万物一例一理,无论大如山海,或是小如尘埃,大大小小,都在这种高瞻远瞩、平等齐一的心灵体验中,激发出极大的快乐!在这样的开放心态中,自然是“君子坦荡荡,心广体胖”(《二程遗书》十一),哪里会有一丝一毫的忧愁苦虑来束心缚体呢?

“与物同体”之心即是仁心,这仁心有一股超世脱俗、博爱至命的伟大力量,有股至大至刚至直的浩然之气,一切外在的功名声色比起它来只是渺小、卑弱!以本心真我立定生命的价值,以不被私欲所动的精神自得其乐,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由呢?“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秋日偶成》,《程氏文集》卷三)真正的豪雄能识仁尽性,浑然与物同体,理与己一,相忘乎道理,即使在富贵诱惑、贫贱的摧残中也能独立不苟,一任精神快乐的充溢与流淌,这即是圣贤气象、孔颜乐处,“吾与点”之意!

天理是宋明理学公认的本体,但由于它具有“非能弘人”的性质,所以二程在“体贴”出天理的同时,即将“性即理”作为其学说的逻辑出发点。陆九渊的“心即理”事实上也是以性或心性不二为依据的。到了王守仁,由于他对心的体用二分,因而一方面可以通过心之本体而与天理同一,同时又因心对视听言动的主宰,从而又使理成为心之所发。显然,以心为本体,无疑更便于天理在人的实践生活中的落实与彰显。这样,心便成为王守仁哲学中的第一个本体规定,其心学也由此而具有强烈的道德实践色彩。

以后,王守仁在自己出生入死的经历中,发现人人都具有“随时知是知非”

的道德明觉,这一明觉虽以知觉的形式出现,但又不是纯粹的知觉自身,所以王守仁将其称之为“不学”、“不虑”而自有知能的良知。良知一方面是心之本体、是性,同时也是天理,但重要的则在于它是“随时知是知非”、“一点都瞒他不得”的“昭明灵觉”。这样,良知便成为他对本体的第二次规定,而以良知为本体,也更体现了其心学道德实践的彻底性与灵活性。

晚年居越后,王守仁“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所以当天泉证道时,他总结其一生学说的“四句教”,又以“无善无恶”规定“心之体”。无善无恶当然不是无善恶规定的自然人性本身,而是指对具体的善恶对待的超越。所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完全是一个境界用语,是以境界作本体的表达;而就其本体自身来看,这就是“至善无恶”。正是至善无恶的心之体,当其落实于实践工夫时,才能表现为超越善恶的无善无恶。所以,将至善之性规定为道德实践之学的最高本体,是王守仁对自己一生学说的总结,也是对儒家道德善性的再次确认。

就工夫来说,王守仁的全部工夫只是一种,这就是实践的工夫。

他早年就是以对朱学的躬行践履开始其心学探索的。其间虽经多次失败,但他实践的立场始终如一。他不是以朱学的理论修正其实践,恰恰是以自己的实践校正了朱学的理论。所以说,实践正是贯穿王守仁一生探索的基本工夫,也是其学说的命脉。

但是,实践却可以有不同的侧重与方式。当他“大悟格物致知之旨”时,是以“静处体悟”的方式打开朱学的缺口的。在滁州以前,王守仁多以静坐为基本教法。其方法就是“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

(《传习录》下)。后来,他发现这种方法虽可“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传习录》下)。到南京以后,他便以念念存天理去人欲的“事上磨练”代替了“静处体悟”,而他晚年对“必有事”的强调,正是以“事上磨练”为实践之主要工夫的表现。

致良知提出后,王守仁曾一度认为只要以良知为头脑,便既可“静处体悟”,也可以“事上磨练”,因为“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而又兼动兼静的。可是,在他总结一生学说的“四句教”中,他又用“上根”与“中下根”对“静处体悟”

与“事上磨练”作了分别处理。就是说,只有“上根”之人才可静处体悟,而对于大量的“中下根”之人来说,却必须从“事上磨练”出发,“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工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传习录》下)。这样,看起来王守仁对实践的这两种方式是以现实的“上根”与“中下根”之人的并存而共许的,但是,由于“上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工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传习录》下)。而对常人来说,“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工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传习录》下)。

显然,对于“静处体悟”与“事上磨练”这两种方式,虽然王守仁是以“上根”

与“中下根”之人的并存而共许的,但对每一个现实的人来说,却都必须从“事上磨练”作起。就是说,必须以“事上磨练”含括“静处体悟”,这也就是所谓“上乘”兼修“中下乘”。当“事上磨练”含括了“静处体悟”时,王守仁的工夫便彻底地人生日用化了。

境界是工夫中的“见地”,同时又是本体在修养中的彰显。所以,境界往往随工夫的深化而与本体形成一种对应,这种对应也就是它们之间的相互印证。

当王守仁以心为本体时,其境界便表现为万物一体之仁。关于这一境界,王守仁在他的“拔本塞源论”中作了比较明确的表述,其核心就是“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手之所探,足必前焉”(《传习录》中)。这种人己物我关系,是儒家自古以来的人生理想,在王守仁的哲学中,它又表现为人人必具的“心体之同然”。

当王守仁以良知为本体时,其境界又显现为廓然大公。所谓廓然大公,就是七情无着,顺其自然之流行。因为“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

(《传习录》下);而七情无着,也就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着一分意思”(《传习录》上)。这看起来的轻松自然,实际上恰恰是以工夫的精深纯熟为前提的,也就是勿忘勿助而又无过无不及。作为工夫,这是一种无心的工夫;作为境界,就可以称之为廓然大公的境界。

居越以后,王守仁在“四句教”中又以无善无恶规定心之体。这一无善无恶就是其至善心体在修养工夫中的境界表现。“四句教”的全文为:“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传习录》下)所谓无善无恶,并不是说“心之体”自身无善恶规定,而是指其为善去恶的格物工夫达到了超越善恶对待的地步,从而表现为无善无恶。显然,作为“四句教”之逻辑出发点的本体,只能是至善无恶;只有从至善无恶的心之体出发,其为善去恶的工夫才能达到超越善恶对待的无善无恶境界。这样,“四句教”实际上也就是从至善心体出发,经过为善去恶的格物工夫,从而达到无善无恶境界的一个回环;而以境界表达本体,正是其本体与境界一致性的表现。“四句教”之所以成为王守仁心学的盖棺之论,原因也就在这里。

通过以上介绍,我们可以略知宋明理学的境界论。

第四节 儒学的生死观及其当代价值

随着科技文明的飞速发展和高龄化社会的出现,人类的精神安顿与终极关怀的问题将愈来愈凸显。在21世纪,人们对于生命的意义与死亡的意义的探索,将变得愈来愈重要。儒、释、道的生死智慧是当代人反思自身的宝贵精神资源,值得认真地发掘与推进。本节旨在论述儒家的生死智慧、终极关怀及其当代价值。

一、尊重生命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在生与死之间,孔子重视人生,珍视生命。孔子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论语·泰伯》)战国时刺客轻生,孟子为当时戒,指出:“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孟子·离娄下》)孟子又说:“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孟子·尽心上》)《孝经》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都是说,要珍惜生命、尊重生命,善于保护自己,不要轻易地牺牲生命,毁伤身体。儒家高扬生命意识,把生命提到本体的高度,从生生不息的“一体之仁”之自我肯定出发,就在人生即世间生活的当下,直接地进入本体的境界。

儒家的生命意识和人生态度根源于天地宇宙。人是宇宙家族中的一员。

宇宙精神就是生命创造精神。《周易·系辞传》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天(乾元)有“大生”之德,地(坤元)有“广生”之德,并把这种广大悉备的生命创造精神和“元、亨、利、贞”等生成长养、流衍创化的能力,统统赋予人类,使之成为人的本性。儒家认为,人的创造可以与天地的创造相配合、相媲美。人效法天地、德配天地、弘大天性,全面发挥人的禀赋与潜能,具有一种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精神。这是儒家“尊生”、“主动”的传统。“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礼记·中庸》)这就是说,人类理性所能设想的“天”、“道”,是宇宙万物、人类生命的本原,亦是一切价值之源。一旦人能充分地护持自己的生命理性或道德理性,也就能全面发挥其本性,并以平等精神体察宇宙间一切存在的价值,尊重他人及他物的生存,使之“各遂其性”,这样就能回应天地的生命精神,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与天地相协调、相鼎立,最终通过“正德、利用、厚生”、“立德、立功、立言”,积极入世,奋勇拼搏,在实际行动中实现人的价值和意义。

儒家的“仁”学,以“仁”来界定“人”。“仁”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故曰“仁者,人也”(《礼记·中庸》)。其实“仁”就是生命的相互感通,是天(最高神灵或终极信念)、地(自然生态)、人(社会与他人)、物(万物)、我(内在自我意识与情感)之间的普遍联系与相互滋养润泽,否则就叫做“麻木不仁”。“仁”也是生命的潜能与种子,是生命创造精神,有如桃仁、杏仁,可以长成参天的大树。

“仁”又是自己决定自己的道德自律,所以孔子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论语·颜渊》);“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仁”又是博施济众、利济天下、推己及人、宽容忠恕的精神。

儒家哲学是生命哲学和人生哲学。《易》学经传的精髓是“生生”二字。所谓“尊生”、“重生”,就是要明了宇宙与人生的本然状态、本质属性是生生不已、变动不居、不守故常、日新又新。儒家主张以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特别是道德实践精神来回应天地乾坤父母的生生之德。就个体人生来说,必须把守与创、动与静、性与欲、生与死统一起来。易道、仁体既有创化的一面,又有寂静的一面。只有深刻地理解了宇宙生命的刚健创造精神,才能在生活中、在变动中、在“开物成务”的实践活动中保持己性、保持寂静,不至沉溺物欲、心有挂碍。儒家以存仁立乎其大,即于天地万物一体处认识大生命、体悟自性、护持大我,使人格向上发展,不离开现实世界又能超越现实世界的种种限制,把人的精神提扬到超脱寻常的人与己、物与我相分离的境界。如此,则“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

在生与死之间,儒学与佛学和某些西方哲学不同,它不倚重于死亡意识,不是从生命意识的自我否定出发,通过建构死亡意识的曲折周章来接近形而上的世界。相反,它是通过正视生命来正视死亡,以强烈的生命意识来通透死亡意识。“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孟子·告子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论语·子罕》)这都是以生来界定死,以积极热烈的人生实践,省视生命的有限性,赋予有限人生以无限的价值和意义。

二、死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