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儒学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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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儒学概说(1)

自春秋末期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年)创立儒学,直至清代,儒学一直在不断发展和扩大之中。汉代以后的儒学,不仅仅局限于心性之学或者考据之学的范围,而是在社会政治事务、教育师道、经史博古、文章子集的各方面沿着先秦儒的博大范围扩张,渗透到全社会,适应并指引人们的生活。儒学落实在政治制度、社会风尚、教育宗旨以及私人修养之中,是两千五百多年来中国人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思维方式、情感方式和价值取向的结晶,是朝野多数人的信念信仰或所谓安身立命之道,乃至到了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程度。因此,儒学的地位不是某人、某派的主观意向或情感所能确定的。儒学之所以成为中国社会与民间文化的主潮,是由儒学的基本精神、广博范围、历史发展客观地确立的,而不是什么人的一厢情愿。某些儒家文化的攻之者与辩之者,都把儒学简单化了,把儒学的范围缩小了,把中国社会与中国历史的发展抽象化了。实际上,传统中国社会就是儒家型的社会,传统中国文化的底色和主流是儒家式的,传统中国人的主要性格也是儒家式的;反过来说,儒家或儒学在中国所起的作用或功能,类似于基督教、天主教之于西方,东正教之于俄国,印度教之于印度,伊斯兰教之于阿拉伯世界,都是族群文化自我认同的根基,伦理共识的核心。

儒学,今人亦称儒家或儒教。从学派、团体出发,称为“家”;从学问、学术出发,称为“学”;从信念、信仰出发,称为“教”。实际上,三者为一回事。三个称谓可以互用。那么,究竟什么是“儒”?儒学发展的历史如何呢?

第一节原“儒”

从字源上说,“儒”字有两个义项,一为“柔”,一为“术士之称”。“柔”的意思并不是柔弱迂缓,而是“安”义、“和”义,即能安人、能服人,天地人相和谐。

《礼记·儒行》郑玄注云:“儒之言,优也,和也,言能安人能服人也。”孔颖达疏:

“又儒者濡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这是指儒家学问与儒家中人都主张谦虚和睦、宽裕待人,不恃强力、以德服人,使人心悦诚服。《汉书·司马相如传》注曰:“有道术者皆为儒。”“术士”或“有道术者”,是“儒”的原义。大约汉代以前孔子像的人称“术士”为“儒”。汉代扬雄说:“通天地人之谓儒。”这是指大儒、通儒。《后汉书·杜林传》

说,杜林“博洽多闻,时称通儒”。《风俗通》曰:

“儒者,区也。言其区别古今,居则玩圣哲之词,动则行典籍之道,稽先王之制,立当时之事,此通儒也。若能纳而不能出,能言而不能行,讲诵而已,无能往来,此俗儒也。”或者我们可以说,广义的“儒”泛指有学问道术者。如道家的庄子也被人称为“儒”(见《史记·孟荀列传》),又如有“君子儒”和“小人儒”之称(见《论语·雍也》)等等。

“儒”的后起义,或者说狭义的“儒”,作为专用名词的“儒”,则指儒家。

一般说来,“儒”乃通习六艺之士的通称。“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礼和乐是西周的等级秩序与生活方式,主要是社会生活规范,包含今天所谓宗教、政治、伦理、艺术、体育等内容。射、御相当于礼的节目。书、数则属于初级的技能。贵族大体上都必须通晓六艺。平民如果想到贵族家庭中去服务,也必须通习六艺或其中的一部分。早期的儒者属于“士”这个阶层。“士”原来多由贵族的庶孽子弟或比较低级的贵族子弟充任,后来渐渐落到平民社会里去。孔子就是将古代的贵族学传播到平民社会的第一人。“儒”大体上是保存、传授古代礼仪规范、典籍文化的教师。

《周礼·太宰》:“四曰儒,以道得民。”郑玄注曰:“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保氏”指古代职掌教育贵族子弟的官员。《周礼·地官》:“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以六艺。”保氏与师氏同,都是负责教育的官员,亦是教师。师儒即师保,保即以道安人者。《周礼·大司徒》:“四曰联师儒。”郑玄注曰:“师儒,乡里教以道艺者。”可见儒者原来是在上层社会掌教,后来是在民间设教授徒,有学识道术与技艺的人。其教育的主要内容为六艺之学。也就是说,儒与商周王朝中主管礼乐教化的官员有一定的关系,但后来文化下移,到民间去了或民间化了。

“六艺”,一般指礼、乐、射、御、书、数,又指“六经”,即《诗》、《书》、《易》、《礼》、《乐》、《春秋》。《庄子·天下》论及儒家曰:“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又曰:“其在《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这里,邹作陬,或作郰,指孔子的家乡陬邑。邹鲁之士指孔子与孔门弟子,尚未包括孟子。如指孔孟,则应曰“鲁邹”。搢绅,亦作缙绅、荐绅。搢,插;绅,束腰的大带。搢绅即插笏于绅。笏是记事记言的板子。古代做官的人,垂绅插笏,所以称士大夫为搢绅。上引《庄子·天下》之言的意思是:儒家君子按“仁爱”的原则施予民众、他人以恩惠,以相适宜的措施建立人事秩序,以礼仪规范约束行为,以音乐美感调和性情,总是表现出温润慈祥的状貌。邹鲁之地的士大夫多能通晓六经。《诗经》

是抒发心志的,《书经》是讲述政事的,《礼经》是告诫行为规范的,《乐经》是陶冶性情的,《易经》是分析阴阳变化的,《春秋经》是指示尊卑名分的。儒家与六经有着不解之缘。

从《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可知,刘歆《七略》对儒家的界定是:“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孔子曰:

如有所誉,其有所试。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已试之效者也。”刘歆视诸子某家起源于某官,如儒家起源于司徒之官。据《周礼·地官》,司徒是主管教化的官。孔子以前,官师不分,政府某部门的官吏,即是与此部门有关的一门学术的传授者。周王室衰微之后,政府各部门官吏失去了职位,流落民间,成为私学之师。从刘歆《七略》和《汉书·艺文志》可知,儒家以“六经”为思想资源,以“仁义”为思想主旨,继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治国平天下的大本大源,以孔子为宗师。古代儒家圣贤,不仅坐而言,而且起而行,或者以事功垂诸百世,或者以言教传之千里。立德、立功、立言,是谓三不朽。《汉书·艺文志》谈到儒家之外的八家,介绍了“此其所长也”之后,接着是批评或贬抑,唯独对于儒家最为推崇,许之以“于道最为高”。这多少代表了汉代人以儒学居诸子之上的思想。

《淮南子·要略》曰:“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以教七十子,使服其衣冠,修其篇籍,故儒者之学生焉。”《淮南子·俶真》高诱注曰:“儒,孔子道也。”《淮南子·要略》重在肯定儒家对周代人文建制和人文精神的继承和发挥。

总之,儒的前身已不可考,儒家的正式形成当在春秋末期的孔子时代。

儒家是继承上古时期的文化遗产与周公孔子之道,讲述六艺之学的学者和教师,活跃于民间社会,他们是社会良知的代表,以其社会理想、道德价值、人文精神鞭笞、批判现实的污浊黑暗,关心老百姓的生计、疾苦,以礼乐文明的精神滋养社会道德,纯洁人们的心灵。战国时,各国当政者都不接受儒学,视其为迂阔之学,各学派也对儒学持批判态度。儒学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渗透于全社会的。

汉初,刘邦改变了打天下时对儒生的痛恨,开始亲和儒学。刘邦过鲁,“以太牢祠焉”(《史记·孔子世家》)。太牢指以牛、羊、猪三牲来祭祀,是最高等级的祭祀。刘邦原不好儒,曾羞辱儒士,把尿撒在儒帽中,然而他在战后经过鲁国去曲阜祭祀孔子,预示着统治者从马上打天下到马下治天下的转化。当然,汉初六七十年间,即高、惠、文、景时期,主导思想为黄老之学,那是因为在战乱之后,民生凋敝,一定要实行“与民休息”的政策。汉武帝“表彰六经”之后,儒学地位上升。在承平时期,为了治天下,统治者的目光转向儒学。由于儒家善于继承传统文化、典章制度并顺应时代加以因革损益,平易合理,使朝野都能接受。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为了长治久安,要改用文治为主,管理上路,更多以温和的方式,用制度化的方式来治理社会。特别是,儒家所强调的近世许多学者争论儒之起源问题。章太炎《国故论衡·原儒》认为“儒”有广狭之义和时代之别。

古儒为祝史卜巫一类术士,可以作法求雨。此广义的、包括一切方术之士的儒为“达名之儒”。

“儒”后来演变为“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等通晓六艺之儒,为“类名之儒”。学术范围更狭,略懂德行政教之儒,为“私名之儒”。胡适1934年作《说儒》,考证儒是殷民教士,被周征服之后仍在困难条件下从事治丧、相礼及其他宗教职业,如祈神、求雨、驱鬼、乐舞等等。冯友兰1935年发表《原儒墨》,不同意胡适的殷遗民之说,并综合王官说与职业说,认为儒是有知识有学问的专家,西周末年贵族政治崩坏之后,在官的专家或有知识的贵族,散在民间,以教书相礼为生。“后来在儒之中,有不止于教书相礼为事,而且欲以昔日之礼乐制度平治天下,又有予昔之礼乐制度以理论的根据者,此等人即后来之儒家”。郭沫若1937年发表《借问胡适》一文(后改名为《驳(说儒)》),否定胡适“儒是殷民教士”的观点,认为秦汉以后称术士为儒,是儒名的滥用。“儒应当本来是邹鲁之士缙绅先生们的专号。那在孔子以前已经是有的,但是春秋时代的历史的产物,是西周制度逐渐崩溃中所产生出来的成果。”徐中舒1975年发表《甲骨文中所见的儒》,认为甲骨中的“需”字即原始的“儒”字,像沐浴濡身之形。徐文据此认为儒为殷商时代为人相礼、祭祖事神的人,是一种职业。他们在办事前要斋戒沐浴,以示敬诚。但徐中舒所据甲骨片为孤证。另请参见陈来:《说说儒》,《原道》第2辑,团结出版社1995年4月;赵吉惠:《现代学者关于“儒”的考释与定位》,《孔子研究》1995年9月第3期。

《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

《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着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于是就有了陆贾的《新语》。这一段话很能代表汉初知识人的认识,他们促使当政者实现由乱而治,由马上到马下的转化。陆生仍是儒学特别是孟子学的传统,甚至语言都与孟子相似与相同。

仁、义、忠、恕之道及其内在的价值使社会秩序得以维系,即所谓“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足以内裕民生而外服四夷。民生问题与外族入侵的问题,是汉代政府及以后历朝历代政府特别要认真对待的两件大事。使四夷信服,当然要文武交济,但以怀柔为主,以德服人,民族和亲。所以,在先秦诸子各家学说中,唯有儒学被大汉帝国最终选定为治国平天下的统治思想,尔后直至清代莫不如此。

汉代的中央政府,特别是东汉及以后的中央政府,实际是文治政府,彼时的文官制度已相当发达,为彼时全人类、全世界所仅有。参与政治甚至参与最高政治的,都是接受过儒学教育(它基本上是一种人文教育)而又来自民间下层的知识人。汉武帝以后,儒家典籍被尊为经,而治儒业、通经术者都成为政府重要官员。“自孝武兴学,公孙弘以儒相,其后蔡义、韦贤、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及当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