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中国佛学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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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修心见性论(7)

惠能基于当下之心的顿悟说的特点还体现在悟与所悟的内涵上。在惠能以前,无论是小顿悟,还是大顿悟,说的都是悟理得意。例如主小顿悟者立顿悟于七地,所悟者或为无生之理(如支道林等人),或为不二之理(如僧肇)。立大顿悟的竺道生“称顿者,明理不可分,悟语极照;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而惠能的顿悟并不是对“理”的证悟,而是自心内照,自性自悟。悟者,自心自性也,所悟者,亦为自心自性。因此,这种悟是不分能悟所悟的,能、所皆统一于当下之心。这种顿悟与前面说到的“识心见性,自成佛道”其实完全是一回事。顿悟就是直了心性,就是自识本心,自见本性,也就是开佛知见,自成佛道。一切都是圆满具足的自心自性之显现。这种对自心自性的强调成为惠能顿悟说的又一大特点,这种特点与惠能以般若实相会通涅盘佛性、以智慧性解说心性的思想显然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惠能的顿悟成佛理论把众生与佛的不同归之于自性的迷悟,而迷悟就在众生当下的一念心中,众生的每一心念皆可顿悟自性,位登佛地。因此,惠能反对一切形式化的修习。他以自性自悟来统摄各种修行活动,并以中道不二为指导而对读经、坐禅和出家等传统佛教的修持形式和修持内容都提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从而开创了简便易行的新禅风。

关于读经。惠能认为,“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而自性起般若观照是“不假文字”的,只要识心见性,去除执心,就能觉悟成佛。故而在惠能看来,读不读经是无所谓的,经典至多只是启发人们开悟的一种外缘,关键还在于每个人的自悟。据此,惠能并不要求信徒执着于一部或几部经典,而是强调要“心悟”。即使是读经,也应该是心转经文而不能被经文所转。所谓“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就是这个意思。可见,惠能并不是绝对地排斥经教,他只是破除对“读经”的执着,强调对经文应该领宗得意,不能滞于文字,更不能被文字相牵着鼻子走。这实际上也就是老庄玄学的“得意忘言”和佛教的“依义不依语”在禅修中的具体贯彻与发挥。事实上,执着于诵经固然是“有念”,拘泥于“不可诵经”,也是一种执着,正确的态度应该是读与不读,皆任心自然。因此,当有人问“但得解义,不劳诵经耶”时,惠能反问道:“经有何过,岂障汝念?”重要的是自性觉悟。自性不悟,执着文句,读经何益?自性若悟,经典文句岂有碍哉!惠能南宗发展到“呵佛骂祖”以后,曾出现了一股完全排斥经教的思潮。例如,德山宣鉴禅师说:“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盘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这种极端的态度,与惠能对经教的看法显然是有一定差异的。但即使如此,在南宗中读经的现象事实上仍然是存在的。曹山智炬禅师的一段话可以代表南宗对读经的普遍看法:“文字性异,法法体空。迷则句句疮疣,悟则文文般若。苟无取舍,何害圆伊?”

对于是否要出家修行,惠能的基本看法也是不能执着于形式,重要的在于自净其心,自性觉悟。他认为:“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这里,“在家亦得”,并不是“非得在家”;“不由在寺”,也不是“不能在寺”。在惠能看来,在寺与在家,并无二致,关键是心不能有所执着。若说一定要“在家”而不能“在寺”,这又是一种执着了。惠能反对的是对出家形式的执着,而不是对出家的绝对排斥。事实上,无论是在惠能之时还是之后,南宗弟子的修行都还是以“在寺”为主的,只是形式上有所不同而已,例如修禅不离俗务,禅院不设佛殿而立法堂等等。至于有大批的在家信徒,那也并不是惠能南宗所特有。早在佛陀时代,就有不少在家修行者。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历代着名居士也是不乏其人的。当然,惠能破除对出家形式的执着,这对南宗的修行不拘于任何形式,以及南宗传播范围的扩大等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可低估的。惠能对出家与在家的见解,一方面激励着出家的僧众不能放松修行,另一方面也更多地吸引了在家的信徒。

最值得重视的是惠能对禅定的看法。禅宗以禅命宗,却并不以坐禅入定为功夫。自菩提达摩来华传禅,此系的禅法一直比较注重“随缘而行”,但也没有完全排斥坐禅调息等传统的习禅形式,东土五祖对“坐禅”都还是身体力行的,道信和弘忍在组织禅修方便法门时,都还给“坐禅”留了一席之地。但到惠能时,却明确提出了禅非坐卧,反对执着坐禅。惠能根据离相无念即为识心见性、顿悟成佛的思想,把修禅融于日常的行住坐卧之中,并对“禅定”作了新的解释。他说: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何名为禅定?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外若着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内性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缘境触,触即乱。离相不乱即定,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故名禅定。这就是说,只要于一切境界上不起念,自性自定,就是禅定了。根据这种思想,那就不应该执着形式上的“坐”与“不坐”,重要的是“于念念中,自见本性清净”。若执着“坐禅”,追求入定,那必然是离禅定更远。据此,惠能多次批评了神秀北宗的“坐禅习定”,认为“道由心悟,岂在坐也”。悟在于自心不起妄念执着,而不在于坐卧的形式。如果于行住坐卧之中能念念无着,任心自运,那就等于时时入定了。而严格地说,这种“定”是无所谓入与不入的。这样,惠能就把禅定与日常生活完全结合到了一起,禅与生活融而为一了。

关于“禅定”,宗宝本《坛经·机缘品》中有如下一段记载非常值得玩味:禅者智隍……庵居长坐,积二十年。师弟子玄策……造庵问云:“汝在此作什么?”隍曰:“入定。”策云:“汝云入定,为有心入耶?无心入耶?

若无心入者,一切无情草木瓦石,应合得定。若有心入者,一切有情含识之流,亦应得定。”隍曰:“我正入定时,不见有有无之心。”策云:“不见有有无之心,即是常定,何有出入?若有出入,即非大定。”隍无对,良久问曰:“师嗣谁耶?”策云:“我师曹溪六祖。”隍云:“六祖以何为禅定?”策云:“我师所说,妙湛圆寂,体用如如,五阴本空,六尘非有,不出不入,不定不乱,禅性无住,离住禅寂,禅性无生,离生禅想,心如虚空,亦无虚空之量。”隍闻是说,径来谒师。师问云:“仁者何来?”隍具述前缘。师云:“诚如所言,汝但心如虚空,不着空见,应用无碍,动静无心,凡圣情忘,能所俱泯,性相如如,无不定时也。”隍于是大悟。

这段记载可能经过了后人的加工整理,但确实反映了惠能对“禅定”的看法。真正的禅定是定而不定,不定而定,定于不定之中的,因此,它无出无入,无定无不定。也就是说,只要任心自运,能所皆泯于当下无念无住之心,便时时为定,无时不定。这种对禅定的看法显然是般若无所得的思想在禅修观上的体现。根据这种观点,坐禅与不坐禅实际上是无二无别的,对两者都不应起执着之心。禅不拘于坐,而坐并非不是禅,所谓行住坐卧皆是禅,并不排斥“坐”,此中之关键在于任心自运,无执无着。

将修禅融于行住坐卧之中,成为惠能禅的基本修行态度。道由心悟而不在坐卧,成为惠能禅不以坐禅为要的基本立足点。但也不能把惠能不以坐禅为要简单地说成是惠能反对坐禅,事实上,惠能反对的是“执着”于坐禅,即认为修禅非得要坐。从《坛经》中神会问惠能“和尚坐禅,见亦不见”的记载来看,惠能本人似也并未绝对地排斥坐禅。而在惠能以后,南宗中修行者坐禅的仍是代不乏人的。当然,针对“唯习坐禅”的倾向而特别强调了“禅非坐卧”,此为惠能南宗禅的基本特色之一,这也是不能忽视的事实。

惠能融禅定于行住坐卧之中,这与他以慧摄定、将定慧统一于无念之心有密切的关系。惠能对定慧的看法是“定慧无别”、“定慧不二”或“定慧等”。定慧等于什么?等于众生之自心自性。定慧的不二之体即是无念之心,只要本觉之心当下无念,即是定慧等。所以惠能说:“心地无乱自性定,心地无痴自性惠。”在这里,有定就有慧,有慧就有定,离定无慧,离慧无定。这种定慧是无可修、无可求的,识心见性,念念无着,自性般若自然显现,便是“定慧等”。从这种以人们当下念念无住的本觉之心为依持的“定慧等”出发,惠能禅将禅定融于行住坐卧之中,也就是很必然的了。

惠能南宗通过融摄般若学与佛性论将真心佛性引向人们的当下之心,把禅修、悟境与日常生活结合在了一起,特别是通过摒弃一切外在的程式化的修行,而把禅修融于日常的生活与生产,使得讲求出世的佛教实实在在地立足于小农经济的中国这块现实的土地上,变成了“人间佛教”,从东山法门开始的“农禅并作”之传统也在这里得到了理论上的说明。适合中国封建社会而产生的惠能南宗终于在惠能以后传遍了大江南北,成为流传时间最长、影响最广的中国佛教宗派。

在以上论述中,我们已对惠能禅宗的精神特征做了相关揭示,这里,我们再作一简要小结。惠能禅学的核心是解脱论,它关注的是人的解脱问题,而对本体论、认识论并没有作专门的论述,其本体论、认识论思想是通过其解脱论体现出来的。惠能反对任何理智的探讨与追求,因而其解脱论又是与修行实践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惠能禅学的这些特征是与佛陀时代的佛教精神相应的,体现了中国佛学重视宗教实践的特征。“心”是惠能禅学的核心概念,惠能所说的“心”是人们当下的现实之心。其所理解的“性”也并非存在于现实人心之外的“真心”,而是人们当下现实之心所具有的“念念无住”的本性,惠能禅宗将“心”的真妄统一于人们当下的现实之心,体现了惠能禅宗融摄空、有的圆融特征。惠能禅宗的解脱论与修行观也是围绕人们当下的现实之心阐发的。在解脱论上,惠能禅宗以众生当下之心的念念无着为解脱,将自心的转迷成悟、自在任运视为解脱成佛;在修行观上,惠能禅宗将“识心见性”作为修行的总原则,以自性自悟统摄各种修行活动,反对对传统修行形式的执着,并进而将修行与人们现实的日常生活结合起来,将解脱的追求落实到人们当下的现实生活之中,体现了惠能禅宗关注现实人心、现实人生的人文精神。

除以上介绍的之外,中国佛教宗派还有律宗、净土宗、密宗和三阶教等,这些宗派或者强调严持戒律(律宗),或者倡导专念阿弥陀佛(净土宗),或者主要宣扬末法思想(三阶教),在哲学理论上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建树和影响,而密宗则主要在我国西藏等地区传播,故对这些宗派,我们这里就不再一一作专门的介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