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中国道家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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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道家的生死关怀(2)

子贡回去后就此请教于孔子说:他们是什么人啊,不用礼仪来修饰德行,而把形骸置之度外,对着尸体歌唱,脸色不变,真是不可理喻。孔子说:他们是游于方外的人,而我是游于方内的人,让您去吊唁,是我的鄙陋呀!他们正和造物者为友伴,而翱游于天地之间。他们把生命看作是气的凝结,像身上的赘瘤一般,把死亡看作是气的消散,像脓疮溃破一样。

像这样的人,又哪里知道死生先后的分别呢!他们遗忘体内的肝胆,也忘却体外的耳目;让生命随着自然而循环变化,不究诘它们的分别,安闲自适地神游于尘世之外,逍遥自在于自然的境地。因而,他们又怎能不厌其烦地拘守世俗的礼节而去表演给众人观看呢!子贡接着问:那么,夫子是依从哪一方呢?孔子答曰:从自然的道理来看,我就像受着刑戮的人。

虽然这样,我们应该共同追求方外之道。子贡深入一步问:请问有什么方法达到方外之道?孔子分析道:鱼相适于水,人相适于道。相适于水的,挖个池塘就能供养;相适于道的,泰然无事而性自足。鱼游于江湖之中就能忘记一切而优哉游哉,人游于大道之中就忘了一切而逍遥自适。——这个故事借孔丘与子贡之口来阐述一种坦然的生死态度。

相比而言,儒家注重生死的礼仪。《论语·为政》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荀子·礼论》亦言:“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儒家倡导以礼来对待生死,认为人死应当以悲痛之情对待,而欢笑高歌是失礼的。此外,儒家还以人生道德境界来评判生死的意义。

《论语·卫灵公》有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生要合乎“仁”,如其不然,宁死以成“仁”。《孟子·告子上》亦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儒家关注生死的社会价值,而道家则关注生死的自然价值。在道家看来,“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庄子·至乐》)。生命不过是凭借气而来,这种气乃是暂时的聚集。从个体而言,生只是暂时的,因此不要执着。

按照道家的立场,性命不是我们所自有的,乃是天地委付的自然;子孙不是我们所保有的,乃是天地委付的蜕变。就宇宙运转而言,生死变更如昼夜流转,所以《庄子·知北游》称:“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这里的“徒”表示“连续”,而“始”则意味着“开始”。

无论是“徒”还是“始”都表明了作者是从生命过程来理解生死问题的。由此,我们联系上文《大宗师》关于孟子反、子琴张对待死亡的故事也就能够明白其中的奥妙了。面对朋友的尸体,孟子反、子琴张脸色不变,如同往常。他们歌颂子桑户的死其实是一种精神的自我解脱。

他们超脱生死的情怀,其实是认为生命应然的状态是安闲自适、逍遥自由。

值得注意的是,道家还通过对死后自由快乐生活的想象与歌颂,借以消融世人对死亡的担忧,例如《庄子·至乐》描述的庄子与髑髅的交谈就非常发人深省。该篇说:庄子去楚国的时候,看到一个髑髅,用马鞭敲敲它,问道:“先生是因为贪生背理以致死的吗?还是国家败亡,招致斧钺之砍杀而死的吗?

抑或有了不善的行为,玷辱父母羞见妻儿,而自杀的吗?或者遭遇冻饿的灾患而死的吗?再不就是年寿尽了而自然死亡的吗?”这些发问展示了时人对死亡的一般认知,表明死亡在时人看来是不幸的,应竭力避免的。当庄子枕髑髅而睡后,髑髅进入庄子的梦乡,现身说法,叙述自己在死亡世界中迥异于活人的“真实”感受。髑髅说:“您所说的都是生人的累患,死了就没有这些忧虑。”

接着它为庄子解说了死后的情景:在死亡的世界中,上面没有君主欺压,下面没有臣子作乱;也没有四季冷冻热晒之苦,从容自得和天地共长久,即使是当国王的快乐也不胜过。庄子不信,问说:“我让掌管生命的神灵恢复您的形体,还给您骨肉肌肤,把你送到父母妻子故乡朋友那里,您愿意吗?”髑髅听了,眉宇间流露出愁苦的样子,说道:“我怎能抛弃国王般的快乐而回复到人间的劳苦呢!”按照《庄子·至乐》的说法,在死亡世界中,没有现实社会诸多制度、人情和形体的负累,在那里可以达到最圆满的自由与幸福。

《庄子·至乐》篇还借列子之口表达了对人间生乐死苦的质疑: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

列子把髑髅当成自己的知音,对它说:“只有我与你才知道没有死、也没有生的道理。你果真忧愁,我果真欢乐吗?”生不足喜,死不足悲。

道家赞赏世人憎恶的髑髅世界,表达了视死如归的终极关怀。这种思想对后世有着深刻影响。东汉热衷道家之学的张衡曾着《髑髅赋》,赋中说他遇到庄子本身的髑髅,想祈祷五岳和神只为庄周起死回生,庄周却说:死为休息,生为役劳,冬之冰凝,何如春冰之消,况我已化,与道逍遥,与阴阳同其流,元气合其朴,云汉为川池,星宿为珠玉,雷电为鼓扇,日月为灯烛,合体自然,无情无欲,不行而至,不疾而速。(《艺文类聚》卷十七)这里,庄周甚至把死亡当成一种得道的境界,表达了对有限的超越和回归无限大道的渴望,他认为死是化于道,“与道逍遥”,有着与天地同在、与万物为一的快乐。三国曹植的《髑髅说》也借髑髅之口盛赞死亡之乐。

在髑髅看来,生者“未达幽冥之情”,更不“识死生之说(通“悦”)也”;而死者则不同:夫死之为言归也,归者也,归于道也。

道者也,身以无形为主,故能化推移,阴阳不能更,四节不能亏,是故洞于纤微之域,通于恍惚心庭,望之不见其象,听之不闻其声,挹之不冲,满之不盈,吹之不凋,嘘之不荣,激之不流,凝之不停,寥落冥漠,与道相拘,堰然长寝,乐莫是逾。(《艺文类聚》卷十七)“死”不过是以无形之身存在,此时与阴阳偕行,进入“与道相拘,堰然长寝”的境地,这种与自然和谐的快乐是没有其他快乐可以比拟的。因为按照道家的立场,死亡是一件类似于去伪存真的事情,生时有着种种的负累,而死时则得到了超脱。曹植借髑髅之口说:“昔太素氏不仁,故劳我以形,苦我以生,今也幸变而之死,是反吾真也。

何子之好劳,而我之好逸,子则行矣,余将归于太虚。”作者认为生时劳苦,死归安逸,乃至把“死”视为“幸运”之事,故而没有起死回生的渴望,而是能安然去面对死亡。

金朝赵秉文的《攓蓬赋》将庄子的“齐物论”与“生死观”融为一体,并吸取佛教的见性、法身等思想,认为生死不过是“万物皆出入于机”的自然轮回。作者认为髑髅的世界当能“释世累而远游兮,聊逍遥以徜徉”,无贵贱荣辱之别,也没有尊卑高下之分,“以天地为衾枕兮,岂必厚蝼蚁而薄豺狼?上无君长,下无臣仆兮,岂必贱奴隶而尊侯王?”

作者认为万事万物都是变化无穷的,人由生到死,再由死而生,这种周而复始的变化是无穷无尽的。“造化之无穷兮,何大块之茫茫?”(《滏水集·古赋》)人应当像达观的至人那样:“以阴阳为昼夜兮,以死生为康庄。”即建议人们顺乎自然,把“死”与“生”,都当作是幸福之事,千万不要乐生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