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古镇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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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点血刀(2)

这个少年就是李裕泰屠行的第一代老板,从此屠行越办越火,竟然有了湘中地区半壁江山!这个传说在李家世代相传,点血刀也只传当家的长房,传到李兴盛的父亲手里,屠行合到了肉食公司,房产成了食品站。李家就只剩下这把宝刀了!李兴盛豁达仗义,也不计较这些,在他的眼里,只有独生女儿李雅酌才是宝贝!

杀猪的工具零乱的丢着,父亲和李兴盛正一杯一杯地喝酒,喝着喝着,两个大人竟然抱头哭了起来!我一边忍着悲伤一边想,大人们或许也有白天不能说的难处吧?我听雅酌说起过她家的故事,知道李兴盛也是英雄末路。人什么时候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有时候不也和那猪一样吗?

看着李兴盛和父亲倒到歪歪的样子,桌子中间的几个碟子是小白花吧!不由得又生起了怨恨,我一眼就看到李兴盛的那把点血刀就放在洗衣板上,白白亮亮的,于是猫着腰轻轻地靠到洗衣板前,伸手就抓住了刀柄,然后顺原路勾着腰偷偷地溜到卧室。

当父亲提着我的耳朵,狠狠地揍我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父亲狠狠地说,李兴盛的刀,是不是你藏了?我心里一惊,才知道,他俩喝酒完了后,收拾行头,单单不见那把点血刀,李兴盛当时就吓白了脸。看到父亲打我,李兴盛急忙护住我说:“宝来不晓得事,你打他干什么,只怪我杀猪时竟忘了念护刀口诀,哎——”。

可是一直找到天快亮也没有找到,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甚至家里的老井,父亲也下去摸了一遍。看看天光,李兴盛才悻悻离去。

父亲的耳光和罚跪也没有让我承认刀的下落。我心里说,没有刀,看你们怎么杀猪!

“我一直在睡觉,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事,”我死不改口。父亲没办法,诧异地又像是自言自语:“真不是你?”

“真不是我!”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但迷迷糊糊的我,也不知道把刀放到了哪里,私下我也找过几回,竟然真的找不到了!

就是这把刀,就在当天一早,也就是父亲打我的时候,竟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事情的发展,迅疾得出人意料!半边街发生了杀人案,那个耍猴子的被人杀死在离李兴盛家不远的小胡同里,身上的钱一分没少,猴子也挣脱铁链跑了。耍猴人脖子上面纵向一刀,杀进去之后,横着出来的,刀法极其娴熟,绝不拖泥带水,是专用杀猪的点血刀所为。而且耍猴人的身上,竟然有杀人后抹刀的血迹!

这么锋利的刀和这么娴熟独特的手法,那还能有谁?只有李兴盛李一刀有这样的本事。

果然,那天上午,李兴盛被请到派出所。之后,李兴盛又转到了看守所!

看守所里的李兴盛已经骨瘦如柴奄奄一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李兴盛,李兴盛最后只得承认人是他杀的,他说那个耍猴人总在他家门口转悠,而且半夜,那猴子总是凄凄历历地号哭,他特别烦,所以要杀掉耍猴人,他有工资而且只有一个女儿,并不在乎耍猴人那几个小钱!

虽然找不到点血刀,但根据口供和间接证据就可以定罪了。

那几天我心情一直低沉,李兴盛在我家找刀找到天亮,耍猴人是天亮前被杀的,怎么可能是李兴盛杀的呢?父亲一直不敢去证明李兴盛的清白。想脾气挺大看似好抱打不平的父亲,却原来也是一个怕事的人,没吃完的猪肉,他赶紧扔到后院的河里。屋里后院天井,父亲又细细地清洗一遍,猪毛都找不出一根。

我是更不敢做声,父亲恶狠狠地叮嘱过我:乱讲话,你就是想死!

那把刀,我真的忘记放在哪里了。从后院天井的洗衣板上拿走,再走堂屋后门,再回到卧室,到床上,我一路回忆过来,真不知道把刀放在哪里了!

李兴盛被判了死刑,李家日夜传出殷殷的哭声,李雅酌成绩一落千丈,随后休学。看着李雅酌一天就长大的样子,我也不由得悲从中来:雅酌啊,是我害了你啊,不然你还是那么清清爽爽的,我还可以去问你的作业,或许你真会成为我的老婆,而现在这一切都已经变得多么遥远啊!

每每遇到雅酌,我都会低头而过!我怕看李雅酌的那双眼睛,哀伤而怨恨!我迫切地想父亲去扛起这件事,却又担心父亲因为私自杀猪陷进去,而且,父亲也无法说出点血刀的去处,或许父亲被冤枉成同案犯也未可知!

公安局却一直没有找我家的麻烦,看来,李兴盛始终都没有说出私自屠宰生猪的事情。当李兴盛判死刑的消息传来时,父亲再也坐不住了,终于挺身而出找到公安机关,把私自杀猪,点血刀被丢一事,和盘托出。

公安机关在我家后院、水井仔细收寻,依然没有找到刀,只是在墙角找到一些小白花的猪毛,证实了那夜李兴盛在盛家杀猪一事。

李兴盛因为没有作案时间,疑案从无,假释回家,但重大嫌疑仍在。

从此,李兴盛总是痴痴呆呆的,口里时常念着:我的点血刀呢?我的点血刀呢?

父亲因为深深地自责,负责照顾着李兴盛一家。我也因为有愧,对李雅酌出奇的殷勤,好在李兴盛虽然神智有些不清,身体却一天天转好。所有的风浪正在过去,生活渐渐恢复常态!

李雅酌也私下问过我一些细节。我想,这刀已经找不到了,说出来,只怕又会给两家带来不尽的祸害。因此,每每此时,我都会眼望着其他方向,说,我虽然看着小白花可怜,但那天他们杀猪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直在睡觉啊,而且小白花的肉,我是一片也没有吃。

李雅酌那么楚楚可怜,让人真不忍心伤害,而且说出说不清的真相,谁又能相信,李家人以后靠谁去呢?

后来,李兴盛真的成了我的岳父,完成了他们娃娃亲的心愿,李雅酌成了盛宝来的堂客。那天,雅酌好漂亮,洁白的婚纱一直拖过干净的古街麻石,虽然是邻居,父亲也请了十台小车接亲,那是古镇很久以来没有的热闹婚礼,很多搬出古镇的老街坊老朋友都来了,虽然李家已经衰落,但雅酌那是正宗的大家闺秀,岳父也收拾得干净利落,却穿出了很多年没有看见过的长衫,和父亲打起了拱手,亲家亲家地喊得亲热!

只是岳父再也没有杀过猪,在肉食公司成了一个闲人。

肉食市场放开后,肉食公司的人各个单干,李兴旺就是这个时候才开始自己杀猪的,他经济要比岳父活络得多,岳父只拿着少得可怜的退休工资苦度光阴。后来政府出台了新政策,退还了老屋的产权。岳父看着房产证上李兴盛的名字,用手背在墨绿色的房产证上轻轻地掸着,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那笑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心生苦涩,父亲背过脸去,偷偷地擦了一把泪水!

我和雅酌在新镇买了地皮建了房,让岳父和父亲住过去,他们都不肯。岳父就这样守候着古街和故居,与父亲一起在街头的夕阳里打打纸牌或是在哑河里用丝网粘芦花鱼。

有一天深夜,父亲忽然打来电话。

深夜的铃声像一声声炸雷。我和雅酌都突然惊醒,坐了起来,一种不祥之感骤集笼在我们俩的心头。雅酌急忙去拿电话。

一边说话一边下床就一边哭了起来,我知道不好:“怎么啦?”

“我爸爸快不行了,唔——”

我心里一毛,眼泪也夺眶而出。

当我们开车到古镇时,父亲已坐到岳父的床边,岳父眼睛大大地睁着,似乎在等人。见我们来后,父亲忙说: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岳父费力的转过头来,一把用力地抓住我的手,我预感到会有什么重大事情要说,顿时我吓得汗都出来了。

“宝伢子,你说说,那天,刀是不是你拿了?”

“我和你父亲喝酒的时候,煤油灯乱跳,我虽然醉了,却看见一个瘦瘦的黑影在天井了闪了一下,是不是你?”

我头脑一遍空白,不自觉地一把跪了下去,哭了出来:“岳老,是我!是我拿了你的点血刀!”

岳父却终于轻微的闭了下眼睛,哦了一声。

“可是,我也忘记把刀放在哪里了。”

“我知道,你从小就心慈,良心好,雅酌也不要我杀猪,我杀了一辈子猪,刀丢了是好事,我知道你不会去杀人的。”

此时,我才知道,岳父一直瞒着大家,其实他早就看见了我偷刀的一节,说出来,岂不又毁了一个少年的一生,这个少年,连猪都看得重,连猪肉都不吃,又怎么会去杀人呢?只是,若是说出这个少年偷了刀,又有谁能证明他没有杀人呢?

“我没有杀人!”我在父亲和雅酌惊愕的眼神里,喊了起来!

“我知道,肯定,不是你,”我岳父说话断断续续起来,“但会是谁呢?”

父亲和雅酌在一旁木然地听着这一切,唏嘘之声和着眼泪在流淌。

岳父终于带着他的疑惑和遗憾离我们而去,那个污他一辈子清白的凶手成了他在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他的老朋友,他不牵挂!他的女儿,他更不牵挂,他的点血刀,他似乎也不牵挂。

古镇的衰落,终于被有识之士看到,在当地政府的主持之下,进行着全面的维修和改造。由于我家的故居质量还好,政府只答应装修前进和前外墙。我找到领导说,古镇的维修,不仅仅是保留这些古老的房子,更是利用古镇这个旅游品牌,发展旅游经济,我家的房子,外表好,可是木柱子都已经朽了,再来一个雪灾,只怕就会垮啊。

镇长是我的同学,他笑着说,你还想来一次雪灾啊。

镇长带着规划和建设部门的同志来到我家,实地查看了一路,见我说的是实情,也就联合办公,批准了我改建的要求,并反复说,修旧如旧啊。

我笑了起来,老同学搞古镇建设,这么大的功劳,大家都喜宝啦,我还会拆你的台啊!

虽然是修旧如旧,但我还是想把天井拆掉,升上去做几间客房,以后好用。

拆房的工作很快铺开,当四个工人师傅用力抬动天井里那块洗衣石板时,“当”的一声,一把刀子沉沉地掉到了地上。

人们都惊奇起来,什么东西,声音这么脆!

我心中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急忙走上去,拾起来一看,竟然是那把丢失了三十多年的点血刀!

点血刀深插在紧挨洗衣板下的砖墩缝里!虽然有些脏,但稍微擦拭,依然寒光闪闪。雅酌也不知从哪里得到信,一上来,看到这把刀,一边哭,就要来抢。我有些惧怕那刀锋,怕一争执,会伤到我们俩,看那刀身弧线还均匀,刀口还薄成一线。

雅酌并没有作出不寻常的举动,拿着刀,只是一个劲地哭。

我轻拍雅酌的后背,我无法安慰她,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甚至再一次努力地回想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夜:

看着李兴盛和父亲倒到歪歪的样子,我不由得的恨从心来。李兴盛的那把点血刀就放在洗衣板上,白白亮亮的。我猫着腰轻轻地靠到洗衣板前,伸手就抓住了刀柄,然后我就原路勾着腰偷偷地回来……

我真的不记得我拿到刀后,是否就把那把点血刀插到洗衣石板下,我想或者我没有。

我只知道岳父自从丢了这把刀,他的人生就转了一个大弯,几乎家毁人亡。然而岳父一人独自承担着这一切。在公安局,他甚至连我家私自杀猪都没有说!

我想起岳父临终时候的模样和他说过的话语。

突然,我一激灵,竟然有一种开天窗的感觉,我记得岳父临终的时候说到,他醉了,却迷迷糊糊看到我瘦弱的黑影。是的,我的确瘦弱,可那天,我是穿着新缝制的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偷偷去拿刀的,他老人家怎么会看到一个黑影呢?

会是谁还出现在当时的那里,谁和那个耍猴人有刻骨的仇恨?

难道会是耍猴人举着鞭子,被迫翻跟头的猴子?会是那只整夜凄凄惨惨号哭的老公猴?

肯定不是人,如果是人杀的,一定不会把刀再还回来的,或许会心虚地把刀丢入芦江,只有那只可怜的猴子,那只向往自由诚实的猴子,在杀了他的主人之后,才会把刀放回原处。放回原处竟然放得这么蹊跷,不把洗衣板抬开,是不会看到这把刀的。可是谁又会抬开洗衣板去检查呢?或者猴子是事平之后再放回去的也未可知。

那只猴子,常在肉食公司附近翻跟头,夜里就住在屠宰场后的胡同里,或许,那李一刀的绝杀,它早已通晓,而且它更知道那把点血刀的重要和利害!

想当年,我们沉睡的时候,家里竟然有这样一只恐怖的幽灵,提着点血刀进进出出,现在想来还令我背生冷汗。

往事已矣,沉冤不雪。

我紧紧地搂住妻子,擦去她满脸的泪水,妻也老了,眼角已经皱纹丛生。好在李裕泰的祖传宝刀又回到了妻子手中,虽然这把刀已经失去了它最初的功用!

今生,我要好好地待雅酌,好好地待我的父母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