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散步·路上:我与学生聊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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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谈儒教

你们问,儒学是宗教吗?如果把它立为儒教,变为人们的宗教信仰,不是能更好地发挥它的教化作用吗?我的回答是否定的。

把儒学宗教化,倡导成立孔教是近代的事。辛亥革命后,清朝的遗老、封建文人等相继组织了“孔道会”、“孔社”、“尊孔会”、“孔圣会”等尊孔复古团体。1912年10月7日,陈焕章等以“昌明孔教,救济社会”为宗旨,在上海成立孔教会。后经袁世凯政府批准,在全国各地设立分会。次年2月,发行《孔教会杂志》作为机关刊物。9月27日在山东曲阜召开第一次全国孔教大会。11月推选康有为任总会会长,张勋任名誉会长,陈焕章为主任干事,总会迁至北京,后要求定孔教为国教。虽然经过张勋、段祺瑞、曹锟、吴佩孚等的倡导,但终难把儒家变为儒教、变为孔教,因为这与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的本质是相矛盾的。

历史上看,中国不同的朝代可以支持某种宗教或学说,例如,汉代重黄老、唐代重佛教,但总体上说,儒学在封建社会中一直处于主导地位。这并不是因为它是宗教,发挥宗教作用,而是因为它的学说。中国历史上并不存在把儒学变为宗教的思潮。孔子的头衔虽然很吓人,但都是皇帝赠送的谥号,或谥为公、或为侯、或为王(即文宣王)。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是大成至圣先师,是传道授业解惑教师的祖师爷,而不是菩萨或救世主之类。孔子也从不自称为天才,非天纵之圣,是学而知之,非生而知之。如果儒家学说变为儒教,就会丧失它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核心的崇高地位,而变为一种宗教教派。人们崇拜孔子,把他作为神而不是作为圣人,把《论语》作为“圣经”而不是作为文化经典,把祭孔变为祭神,孔子从人间升入天上,儒学从思想变为永恒不变的教义,这不是提升儒学,不是尊敬孔子,而是将孔子变为三支香、两根蜡烛就可以打发的偶像。

中国习惯称呼的儒、释、道,并非在宗教意义上并称。儒、释、道并非三种宗教的合一。儒释道合一是从思想史角度说的。儒学是儒家学说,道不是道教,不是张天师而是道家老庄的思想。他们是思想家,不是教主。释,指的是佛学思想而非佛教。新道学、新儒学都是吸收其他学说而形成的。新,就是新在吸收。儒的新,新在吸收道教和佛学思想。著名的苏轼和佛印交往深厚,苏轼喜欢谈佛论道。晋代的新道学,虽然尊老庄,但同样吸收儒学中的思想。西方有宗教派别之间的矛盾和斗争,甚至流血斗争。不仅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之间,即使在原先同为基督教的天主教、东正教和新教之间,同样会进行斗争。中国的和尚与道士可以合作道场,但绝没有头戴方巾的儒生参与佛道合作道场的怪事,也绝无请儒生与和尚、道士同堂做法事的事。因为在世人眼里,儒家根本不是一种宗教,也不具有宗教的法力。

从思想史的角度,在中国儒释道能会通、能和平相处,在于它们的文化特质,而非宗教性。儒、释、道并非三种宗教,不存在教派之争,不存在思想学说上绝对的对立,反而存在互补。儒家积极入世、佛教出世、道家顺世或避世。作为处理人生问题的不同态度,各有其用。儒家主张仕,读书做官;佛教主张修;道家主张隐。隐是当隐士,隐居山林田园;受道家影响的儒士在为官不得意时,则会隐于市,即大隐隐于市。顺利时,入世做官;不顺利时,可以避世;如果倦于政治,可以信佛学。“英雄到老都信佛,将军解甲不言兵。”北洋军阀下台后在天津当寓公,靳云鹏、张宗昌等都到天津著名的居士林拜佛。放下屠刀立即成佛。著名军阀孙传芳就是在居士林被一名妇女因报父仇而刺杀于佛堂。严格说,他们信的不是佛学学说,而是佛教。

在中国,儒家从来没有变为宗教。在长期封建社会中,它发挥政治、伦理作用,为皇帝治国提供治国方案。宋代宰相赵普说的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讲的就是这种作用;自隋唐科举制建立以后,它逐渐成为天下读书人取得功名的敲门砖。对于社会成员而言,它起着规范人的行为的作用。儒家学说的重大作用是教化,而不是神化。虽然儒家学说关于天、关于天命的观点也有超越世俗的神圣性,但只是其中的极小部分,极大部分都是世俗性的教化。儒家学说不主张鬼神崇拜。子不语怪力乱神。儒家主张祭祖,这是追远,是怀念先人,是孝道,而不是相信死后仍然有灵魂;儒家重视祭祀,但祭神如神在,只是一种礼仪。孔子像没有摆进神殿,孔庙是读书人祭孔的地方,而不是烧香叩头求财求福的地方,不具有“有求必应”的功效。

我以为,儒学变为儒教或孔教,会带来一系列问题:中国历代主张以儒治国,政权成为政教合一的政权,而非世俗政权,皇帝同时是教主;中国儒学在世界的传播,不是文化交流而是传教;世界上到处建立的孔子学院不是学院而是教堂;中国的读书人是儒教徒,他们与伊斯兰教徒、与基督教信徒相处,多增加了一层关系即不同宗教的关系;祭孔不是尊重中国传统文化,不是凝集世界华人的文化向心力,而是朝圣。这样,把一个很容易说清楚的事,越弄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