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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烟村故事(15)

悦灵对建华老师说,我看落英这样挑下去,瓜中选瓜,越选越差,再过几年,更不好找了。

建华老师劝落英老师,算了,嫁到江北有什么不好呢。

落英老师说,算了,我不嫁人了,我不考上公办老师绝不嫁人。

建华老师知道,落英是个好强的人,这些年,小学里先后考上了三个公办教师,她却一直考不上。

可是,现在,公办老师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了,你看悦灵,在镇上开铺子带徒弟,比我挣得多多了,又风光,还上报纸了,在烟村,比我有面子多了。

建华老师说的是实情,时事变迁,沧海桑田,转眼间,人们已不那么把吃公家饭当回事了。原先,多少农村人都向往着去城里生活呀,不读书了,想方设法也要去县城当工人。县里有一家黄麻纺织厂,那几乎是一县女孩子们梦想去的地方,可是怎么样呢,转眼之间,麻纺厂都倒闭了,县里好多的工厂都倒闭了,那些吃国家粮的职工们都下岗了。而乡下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死盯着两亩地过日子了。有门路的,就做生意,没门路的,出去打工。打工潮的兴起,对乡村的改变是巨大的,这种改变不仅仅是生活上变得富裕了这么简单,城乡之间,有了交往,有了纽带,烟村人进了城,学会了城里人的生活,也学到了他们看生活的眼光和角度。许多从前很让人眼热的事,现在烟村人都看得淡了,很多从前不能让人容忍的事,现在也觉得无所谓了。钱是第一位的。有钱才有一切。教师的地位是江河日下了。不就是一个公办教师吗,干吗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可是落英老师说,明年再考一次。

可是明年,却取消民办教师考公办教师了。从前是,一个高中毕业生都可以教初中,现在的中学老师,最差也是中专毕业生,烟村中学的大学生都有好几个了,像建华老师这样的土八路,老早都跟不上趟了。

落英老师听到这个消息时,差不多在家里呆了一天。

她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窗口,突然觉得,这些年,自己真是犯傻,为了一个公办老师的身份,一晃就耽搁了这么多年美好的时光。她站在衣柜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她还是那么好看,只是,眼角已有了一些细细的鱼尾纹,有了一些沧桑的感觉。那两把乌黑的长辫子,把往事和将来,纠缠在胸前。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想了许多,这些年的事,一晃就在她的脑子里过了一遍。

第二天,落英老师的窗口,又重新绽开了鲜花。透明的广口瓶,一枝红艳艳的桃花,桃花还打着骨朵,有两朵将开未开,一枝白里透着淡绿的梨花开得正盛。

落英老师的房间里,又有了春天的色彩,她的办公室里,也有了春天的色彩。

让落英老师感到遗憾的是,并没有人发现她办公室窗口的这一束花,没有人发现这小小的变化。这花开花谢,是她这些年心境的晴雨表。或者,那些老师看见了,却忘记了,落英老师的窗口已多年没有开放过鲜花了。

学校不像多年以前了,那时候,小学的学生很多,好几百,老师也很多。老师们很年轻,都是刚刚读完初中或者高中的年轻人。现在的老师们都不再年轻了,现在的年轻人,不读书了也不会选择当老师,特别是小学老师。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了。学校变得冷冷清清的。学生也越来越少了,从前是,一年级要开两个班,每个班六七十人,现在,一年级一个班都坐不满了,一年级才十几个孩子,全校的学生都不到一百人了。

落英老师在这天,呆呆想了许多。她突然有些悟道了,公办教师也好,民办教师也好,那不过是一个身份,是身外的东西,她现在,特别的渴望有个家,她有了找个人结婚的冲动。这冲动一经产生,就像是星星之火,点燃了她心灵干枯的荒原。

这些年来,给她说媒的人,渐渐地少了。像她这样年纪还没有结婚的男人,不是家境特别的差,就是缺胳膊少腿,或者差点心眼的人了。偶尔有一两个媒人会对她的父母提起某某某,那也多是一些带着孩子的二婚了。父母不敢对落英提这些,怕提了伤她的自尊。再说了,听说邱林又减了刑,不用等到二零零零年了,也许三五年就可以出来了。等了十几年了,还在乎再等这三五年?那就再等等吧。

落英老师却不想再等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有个家,有个男人的肩膀让他靠一靠。他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然而,有这样的男人吗?落英老师只有苦笑,她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她觉得,她有许多的话要对人说,然而,这些年来,她的朋友越来越少了,能和她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这时,她想到了少女时期的密友悦灵。可是自从悦灵嫁给了建华老师,她们之间就很少来往了。

落英找到镇中学。这时,建华老师已不在烟村中学教书了,他调到了镇中学,他不再是语文老师了,而是管起了后勤。悦灵也不再做缝纫了,现在没有什么人再穿做的衣服,她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店,从汉正街进服装卖。她很能干,她挣得的钱比建华老师挣得的要多得多。她是镇上的名女人了。她穿衣服很时尚,也很有眼光,店里的生意因此特别的好。差不多,她就是小镇流行的风向标。她从汉正街回来,就会拿起电话本,把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说是又进了最新款的什么服装,于是,第二天,小镇上,就开始流行起了这一款服装。

悦灵的时装店,落英是知道的,她多次从店门口经过,并没有进去看过,更没有光顾过她的店。

悦灵看见了落英老师,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她还有这样的一个朋友。她的心里痛了一下,脸上马上绽开了笑。悦灵说,是落英老师呀,你还是这么漂亮。

落英老师看着悦灵,她觉得自己有些寒酸,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见到了打扮华丽的贵妇人,一时间,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是好了。落英老师为自己的自卑而自卑。两个人的精气神,这一对比,就显出高低来了。

你坐,你坐。

悦灵很高兴。说不出的高兴。许多年前,她几乎是落英老师的影子,是落英老师的陪衬,她记得,她出嫁的那天,落英老师陪嫁,她就听人指指点点地说落英老师的美丽,人们把目光和赞美都慷慨地送给了落英老师,对她这个新娘视而不见。可是现在,她们两掉了个个,现在,悦灵是那么的自信,她脸色红润,浑身洋溢着自信。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是镇上的时尚女人。无论发型、穿着,还是精气神,都走在时尚前列的。她说话的声音很大,走路仰着脸。仰脸的婆娘低头的汉,她就是那种仰脸的婆娘。而落英老师呢,她脸上的寂寞,清冷,还有她的那两根不合时宜的长辫子,还有她的那烫出了印子的裤子和白底碎花的衬衣,以及她那白得不正常的脸色,让人觉得她还生活在十几年前。

落英老师掏出了手帕,打算铺在椅子上,这些年来,她是越来越爱干净了。她容不得生活中有一些灰尘。可是现在,她掏出了手帕,又把手帕放了回去。她发现,悦灵店里的椅子红艳艳的,一尘不染,能照得见人影。她有些慌乱了,没来由的。后来,她和悦灵说话,就有些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她觉得,她说话都跟不上悦灵的趟了。悦灵对她说起怎么去汉正街进货,说起她的经营之道。落英老师越发觉出了两人之间的差距。悦灵留落英老师吃饭,她说她打建华的传呼。落英老师说,不了,不了。她差不多是落荒而逃的。

多来走走啊,到镇上来了,就到我这里坐。走远了,悦灵在大声地喊。

这天晚上,落英老师仔细琢磨着悦灵的这句话,越想越不是滋味。什么叫到镇上来了,就到我这里坐?这意思,好像她悦灵是镇上的人,而她落英,是乡下的人了。落英老师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看,看自己的眼,自己的眉,最后,目光就落在了那两根大辫子上。她轻轻地抚摸着这两根大辫子,仿佛在抚摸着自己昔日的荣耀与尊严。然而,这荣耀与尊严,早就蒙上了灰尘。落英老师突然又有了争强好胜的心,有了让这荣耀重新焕发生机的冲动。

第二天,落英老师去烟村的理发店,把那两根又黑又长的辫子剪了。

理发的小姑娘是认得落英老师的,她还是落英老师的学生呢,她对这两根黑辫子有着多少美妙的记忆与深厚的感情啊。那几乎是她少女时期的偶像和梦想。

落英老师,您真的要剪掉么,这么漂亮的头发。

剪掉。落英老师说得很坚决。

现在,有这样好看的辫子的人很少了。

太老气了。

不老气,您这样才有个性呢。我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您的这两根辫子,羡慕得要死,想我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两根黑辫子就好了。

落英老师呆了一呆,抚摸着那两根长辫子,叹了一口气,说,剪了罢。我老啦,再留这样的辫子,显得不伦不类的。

您一点也不老。您很好看,您的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质。这是大城市的女人才有的气质。

落英老师说,是吗?她笑了笑。她没有去过大城市,最远的,就是县城。可是小姑娘是去过大城市的,她在深圳打过工,后来回家,开了这间理发店。

看落英老师有些犹豫了,小姑娘就没有下剪。这样的两根辫子,要她去剪掉,她于心不忍。

还愣着干吗呀,剪了吧。落英老师说着闭上了眼,她听见“咔嚓咔嚓”的两声响,感觉头上轻松了,心里也轻松了,那个美好的时代,就在这剪刀声中被抛到了尘埃之中。

这两把辫子,您留着吧。

不留了,留着有什么用。

落英老师走出理发店的时候,头也没有回。她把自己的胸挺了起来,她看见,春天又一次来了。

落英老师把长辫子剪了,这样的事,要是搁在十几年前,那一定是要轰动整个烟村的特大新闻,该有多少人会伤心,有多少人会惋惜。然而现在,落英老师回到学校,老师们先是看出了,落英老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然后就落在了她的发型上,说,咦,你把辫子剪了?

剪了。

留了二十多年吧。

嗯。

剪了好,剪了精神多了。

对话就是这样轻描淡写,没有惊异,没有轰动。落英老师也没有想到去制造什么轰动,这些年,她习惯了这种平淡的生活。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对话,多少让她有些失落。

你把辫子剪了?

回到家里,母亲一眼就发现女儿的辫子没了。母亲是多么熟悉这两根长辫子啊,许多的下午,母亲都会帮女儿洗头发,梳辫子。这是母女俩心灵最靠近的时光,是一幅烟村人熟悉的图画。母亲给女儿梳着这长长的发辫,母女俩的心事,皆像湖底的水草一样纠缠。时光就这样慢慢流走了,母亲老了,这些年来,为了这个老姑娘,母亲早就愁白了头。她是多么迷恋给女儿梳头发的时光,又是多么的心痛这样的时光。许多的老人都羡慕着母亲,说她真是有福呢。是呀,女儿大了,和母亲就不那么亲热了,哪里有比六十多岁的母亲给快四十岁的女儿梳头更有福气的事呢。然而,这辫子,落英居然给剪了。

妈,我把辫子剪了。落英说。

剪了好。剪了好。剪了显得精神,母亲说,现在,谁还留这样长的辫子呢。母亲见女儿的脸上,泛着少女的红光,心细地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母亲想,女儿怕是自己谈对象了。

剪了辫子烫了发,落英老师又去了一次镇上。

你的辫子呢?

悦灵一眼就发现了落英老师的辫子没了。悦灵还发现,没有了长发的落英老师,一下子就显得洋气了许多。落英老师身上的那种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悦灵的心里就有些悲哀地想,她这是天生丽质,没有办法和她比的。

落英老师还在悦灵的时装店里挑了几件衣服。什么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是那么的得体。

落英老师走在烟村,又开始吸引人们的目光了。不过这一次,人们不再只是把目光停留在她的头发上,不再把她看成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他们惊讶地发现,落英老师居然没有老,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的年轻。身材还是那样地好,说话还是那样的温和。走路的样子还是那样的迷人。

有人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母亲笑眯眯地对落英说。

落英老师说,那就见见面吧。

可是,半年来,她先后相过了三次亲,都没有相中。第一次,对方是镇上的,家境不错,是城镇户口,一条腿不好。母亲也觉得,那男人是配不上自己的女儿的;第二次,男方是湖对面吴家档的,这些年在外面打工,挣了些钱,家境殷实,说是只要落英肯嫁过去,一结婚就盖新楼房。母亲觉得这人不错,年轻,比落英还小四岁。让落英感到遗憾的是,男人没有文化,别说吹笛子、口琴,连大字也识不了一箩筐,而且,说话还是个大舌头,一张嘴就结巴,第一个字要重复上七八遍,听得人心提到嗓子眼了,他这一口气还转不过来,好容易顺过气来,顺溜地说上两句,又结巴了起来。男人倒是很热心,见了落英老师,光笑,说话更加结巴了,我我我我地我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脸都胀黑了,不停地擦汗。结巴的母亲说,平时不这样的,这是太紧张了。

烟村已很是有些冷,田野里到处盛开着野菊花,空气中弥漫着野菊花的香味。落英老师的母亲,一眼就看中结巴了,悄悄地对落英老师使眼色,这样的人忠厚,顾家,嫁给他,有享不完的福。落英老师笑笑,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