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书记并没有对我说什么,但是他的脸色很难看……
我说难看怕什么,难看你装着没看见。我知道这话只是说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从乡村走向城市,学会的生存第一课就是看人脸色。
桥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我换了一个姿势,趴在桥栏上,我也盯着桥下的水,听着她的诉说。她的声音远来远遥远,像来自遥远的外星。我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听。我知道,她的这些话,是断不能在她打工的单位和同事们说的。回到家中呢?也许,她还没有成家。也许,她的先生和我的爱人一样,每天忙着加班加点,根本没有时间听她的这些诉说。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说出来了,心里好受多了。
我说,谢什么呢,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家了,再不回家,你先生该着急的。
我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这样说,包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心思?我是故意把话题往她的先生身上在引么?她看了一下时间,说,那,我先走了。
我说这么晚了,我送送你吧。
她说,不用。
她走了,走得很快,很坚定。看着她的背影消逝在桥的尽头,我有些怅然。我也该回家了。家里黑灯瞎火,妻子还没有回来。我洗了个凉水澡,一点睡意也没有。看看时间,快十二点。打开电视,看了一会丰胸广告。电视里的人都是话痨。看着丰胸广告,我开始想念起还在流水线上加班的妻子。我突然想去接她下班。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她打工的工业区,也很少关心她在工厂里怎么生活。我很想她,我们有好多天都没有说过话了。我打了一辆摩的,去到妻子打工的工业区。找到了她打工那家塑胶厂。厂子里灯火通明。那是我曾经的生活。厂门口的门卫室里,坐着两个小保安,他们脸上的青春痘让我觉出了自己已老迈不堪。
我问保安,今晚几点钟下班?
一个保安没理我。
一个保安说,不清楚,反正不会早于两点钟。
我想再和保安聊点什么,关于金融风暴,关于打工,加班,劳动法,物权法,土地流转,资本论,剩余价值,腾笼换鸟,产业升级,贫富差距,中国威胁论……然而两个保安显然对我要谈论的话题不感兴趣。一个趴在桌上打瞌睡,一个站着,耳朵上戴了耳机,听MP3。他听得很投入,一边听,身体一边抖动。我说老乡你听谁的歌?我想,既然他对我想谈的问题不感兴趣,那我就迁就他,谈他感兴趣的话题。我需要说话,不然这漫长的等待会让人发疯。听音乐的保安斜了我一眼,说,郁可唯。
郁可唯?
快乐女生你不看么?湖南卫视的。
我说看过一点点,看到一个女孩,一脸苍白,坐在那里弹着单调的吉他,声音怪怪的。
保安把耳机从耳朵上摘下来,他的眼里放着光:那是曾轶可,你觉得她唱得怎么样?
我说我也说不清,我不懂音乐。
保安却很激动了,说,我真是不明白那个绵羊音怎么就进入了全国十强。我从前还挺喜欢高晓松的,自从他力挺曾轶可之后,我对高胖子就失望了。上一周的排名赛你看没看,幸好包小柏又来了,他是那一晚唯一让人尊敬的评委。
在打瞌睡的保安这时突然跳了起来,说:你懂什么,不懂音乐就别在这里瞎说,我就力挺曾轶可,我觉得她的歌很有特色。一个五音不全的人,能唱歌唱到全国十强赛的舞台,这本身就是奇迹。不是吗?
也许,这个保安说得对。人们需要奇迹,于是诞生了各种各样的草根英雄。
两个小保安开始为自己的偶像争执起来。我的同事也看快乐女生。他们也和这小保安一样,分成了“贬曾”和“挺曾”两派。而坐收渔利的一定是电视台,被伤害的,一定是受争议的人。我的同事们说湖南卫视需要她的坚持,有了她的存在就有了争议,有了争议就有了收视率。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绵羊音高胖子包小柏快女不属于我的世界。我知道,我和这两个小保安之间,失去了对话的平台。许多年前,当我也和这两个小保安一样年轻时,我在工厂里打工,我做过不下二十种工,但那时的我,或者说我们,把打工生活弄得很苦很累,我们不懂得生活的轻,我们那一代人的眉宇间,总是写着家庭、责任、未来太多本不该是我们那个年龄承受的东西。我们那一代人,还很快学会了许多的坏,学会了利用手中可怜的权势欺负比自己更为弱小的同类。我们那一代的保安,会因为某个女工过了关门时间才回工厂而把那女工给睡了。这样的事情,现在的打工者不敢相信,现在的小青年无法想像,晚点了进不了厂意味着什么。两个小保安还在争论,他们真好,为了自己的偶像。而我没有偶像。我突然为自己没有偶像而悲伤。现在,我看着他们,像隔了千山万水,隔了时间空间。两年前,当我听不懂周杰伦在唱些什么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我已经落伍于这个时代了。后来周杰伦唱了一曲《青花瓷》,我也有些欣赏他的音乐了,我正在为我能听懂周杰伦而欣慰,庆幸自己还没那么落伍于这个时代的时候,他们却在谈论着绵羊音了。绵羊音是什么音?看着两个争得面红耳赤的小保安,我知趣地退到了厂门外的阴影里。
也许,我可以想一想我要做的策划案……快乐女生。快乐。你快乐吗?你快乐所以我快乐。我不快乐……有一星光在我的脑海里闪过。在快乐和楼盘之间划出一条连线。我想,改天我也要去看快乐女生。什么国有资产流失,什么基尼系数,什么位卑未敢忘忧国,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不要忧,我不要重,我要消解,我要快乐,娱乐至死。我突然想到了,北京有一几个打工仔鼓捣了一个打工乐队,三年前曾经到木头镇的工业区搞过演出,那个带头的打工仔,在台上卖力地唱着“打工打工最光荣”,我当时很愤怒,恨不得在那小子脸上开一果酱铺子。台下,我的兄弟姐妹们,跟着他一起唱,“打工打工最光荣嘿打工打工最光荣……”。她们,我的姐姐妹妹们,她们那一瞬间真快乐么?她们真的以为“打工打工最光荣”?现在,此时,这一刻,我原谅了那个唱“打工打工最光荣”的打工仔。我觉得,他那首歌是反讽的,是后现代的,只是许多人误读了。人们需要麻木。我看到了希望,脑子里开始有了一些广告方案的雏形。
陆续有骑着自行车的男人来到厂门口,他们大抵是来接自己爱人下班的。一些推摊车售卖炒粉麻辣烫的小贩,也陆续聚在了厂门口。炒田螺散发出辛辣的香,与另一家摊位上臭豆腐的臭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工业区的夜空。我终于听到了电铃声,伴随着电铃声的是一片欢呼,接着从工厂里涌出人流,潮水一样。是的,潮水,虽然很俗但很准确的比喻。当然,说她们像一群出围的鸭子更形象,虽说这个比喻我在感情上不能接受。我要在人流中找到我妻子。但那些涌出来的女工,她们穿着相同的工衣,有着相同的疲惫,我突然发现,我无法从她们中间认出我妻子,她们长着相同的面孔,像从流水线上流下来的标准化产品。她们的五官是模糊的,表情是模糊的。色彩再一次从我的视觉里消逝。我眼前的画面像记忆一样,变成了黑白灰的单色,只有色度的变化,没有色相的变化。工厂的记忆于我已经很遥远。我曾在工厂打工十年,我不在工厂打工已经十年,我对流水线已经陌生。但这些黑白灰的记忆,那些青春的刺痛,却与我记忆中的影像重叠了,我看见了一张和小保安一样青春年少的脸,那是多年前的我,我看见我和妻走在一起。许多年前,我们坐在同一条流水线上。我们在工厂里相识,在珠三角的工厂里。我们一起加班,一起逛街,工友拿我们开玩笑,要我们请吃“拖糖”。对,“拖糖”,想到这个词,我鼻子发酸。对于我来说,这个词,已经是久远的记忆。这个词,似乎只出现在南方工厂的打工人中间。这是她们创造的词汇,是她们对美好爱情与幸福生活的特别祝福,是北方乡土文化与港台都市文化结合的产物,是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交媾的见证。
你怎么来了?妻认出我来,走到我面前,扯了一把发呆的我。我看见了她,灰色的工衣,模糊的五官。我没有认出她来,但我想,她认出了我,那她就是我的妻了。
小芳、吴姐,我老公来接我了。五官模糊的妻这样对另外两个同样五官模糊的女工说。
这是你老公呀,你老公好帅哦。那两个女工嬉笑着说。
我像在梦游一样,机械地和小芳、吴姐打招呼,然后跟着五官模糊的,但我觉得应该就是我妻的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妻伸手牵住了我的手。你怎么来了?妻又问我。我说,不能来接你吗?妻说,能。我听得出,妻很高兴,很兴奋,很意外。我甚至看见她拿手背在揩眼泪。我说,知道吗,刚才在厂门口等你时,我突然看到了我们一起在金宝厂打工的情景。妻说,金宝厂?我说,是啊,不记得金宝厂了?妻说怎么不记得,怎能不记得?那是那一年的事?九五年,那时你多好,每天晚上下班后,都会给我打炒粉,把炒粉送到我的宿舍。那时我们在一条流水线上,我在你的上手工位,我有些笨手笨脚,经常堆拉,你总是不声不响,做完了自己的工,就帮我做。你总是不说话。但是我想和你说话。我想,这人真奇怪,每天都在帮我,却从不和我打招呼。你记得吗,有一次出粮了,我去镇上的邮局寄钱,正好你也在,我想和你打招呼,结果你却把目光从我的头顶上飘过,像不认得我。可是回到工位上,你依然是帮我做事。后来我知道了,你是高中生。你可能不知道,那时拉上好几个姐妹在偷偷喜欢你。这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我怕说了你的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我想,你这人真是高傲,眼睛长到了天上。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后来你做到了拉长,再后来做到了主管。我们这些拉妹都不叫你主管,都叫你大哥。你还记得吗?那时厂里有一个叫小余的女孩子,我们都叫她小鱼儿。小鱼儿喜欢你,她有一个老乡在追她,经常晚上到厂门口找她,每次保安上来传话时,你都会说,小鱼儿,你男朋友来了,我批准你不用加班了,你快下去吧。你知道她喜欢你,她那么漂亮。我知道,如果我和她竞争,我肯定不是她的对手。这让我很伤心,我甚至想过离开金宝厂。可是有一天,保安再一次上来对小鱼儿说她男朋友在厂门口找她,你又和平时一样对小鱼儿说小鱼儿你不用加班了你下去吧时,小鱼儿没有像平时一样,说她要加班,说她不下去,说她下了班之后再下去。小鱼儿下班了。她走到楼下,突然在窗外大声叫着你的名字,骂你是王八蛋,是混账,然后她就哭了。
听着妻的诉说,我的记忆中,渐渐浮现出小鱼儿的样子。小鱼儿的样子,与我在桥上遇见的她,又渐渐融合在了一起。那一瞬间,我以为我是在梦中。是的,妻说的没错,小鱼儿骂了我,哭了,弄得我不知所措。我跑出车间,她见了我,不理我,往宿舍的楼上走。我说小鱼儿你别走,你怎么啦,我有什么做得不好,你直接说。小鱼儿还是不理我,往楼上走,她走到了宿舍的楼顶。我跟了上去,小鱼儿站在楼顶,背对着我。我说小鱼儿,你……小鱼儿突然转过身,抱住了我。小鱼儿说大哥你是个木头人吗?你怎么这么狠心!我不是木头人,可我不能伤害她。这些,我从来没有对谁说起过。
后来她就离开了金宝厂,妻说,你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金宝厂。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看上平庸的我。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后来我们俩好了,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东莞,深圳,佛山,中山,广州……我们打工走过了多少地方,长安,厚街,虎门,一直走到木头镇。那时的你真的很好,很细心,很体贴人。可是这两年来,你变了,你还记得你有多久没有和我说过话了吗?回到家里,我就像个哑巴一样。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来接我。你知道吗,小吴、小芳,她们的老公,每天晚上都骑自行车来接她们下班。她们总是问我,你为什么不来接我,我说你很忙,要加班。从厂里到家,这么远,这么晚,我每天回家都是提心吊胆的。这条路上,经常有人劫财劫色。我们厂就有好多人在这里被抢过,好在我身上从来没有带过钱,人老珠黄,也无色可以劫。你在听我说话吗?
一路上,我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妻说,可是她一直在说。她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我想我们该做一次爱了。我们开始抚摸。妻说,我以为你忘记我是你老婆了?
我不知道妻为什么这样说,明明是她忘记了她是我妻子,明明是她说男人在做爱的时候很龌龊。
你怎么突然想到来接我了?你肯定有什么心事?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相互的信任已经掺进了怀疑的水分。可是,我不值得怀疑吗?那桥上的女子总在我心里拂之不去。小鱼儿,她是小鱼儿吗?我的情绪一下子跌入了谷底。我不想再说什么。
第二天,报纸上最抓人眼球的报道,就是昨天发生在忘川大桥的爬桥事件。媒体为我们大致勾画出了昨天爬桥事件的轮廓。此次爬桥事件可谓一波三折,亮点迭出:
一包工头甲因工程发包商欠他的债爬上了桥,街道某工作人员乙上桥劝说包工头,包工头被劝下,工作人员乙却在劝说过程中触动了伤心事,留在桥上不肯下来,某见义勇为的路人丙见交通堵塞达五小时之久,忍无可忍,爬上桥将乙推下了桥,致乙摔伤,两腿骨折,可能瘫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