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爬上了忘川大桥。这一次,爬上去的人,在桥上磨蹭了足足五个小时。我站在楼上看风景。我看见桥上挤满了被堵塞的车流和看热闹的人群,我看见警察到了现场,他们在桥面上拉起了两道警戒线,还铺上了充气垫。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给我的摄影师朋友打电话,想喊他快点到忘川大桥。然而我的摄影师朋友接过电话就说他现在没空,说忘川大桥有人爬桥了,第十九个,说晚上再给我电话。我苦笑,继续看那爬桥的人。爬桥人穿一件白衣,开始是坐着的,还在桥上拉了一条长长的横幅,大约又是有什么事情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解决,那横幅上肯定写着他的诉求。我看不清横幅上的字。桥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我看到警察也来了,桥上的人似乎也兴奋了起来。他开始从钢架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从一边走向另一边,于是,下面的警察就拖着充气垫跟着他移动。他的举动,让我们疲惫的眼睛获得了短暂的快感。我的同事们都挤到了窗口,随着爬桥人的摇晃而惊呼。但那爬桥人似乎是高空杂技演员出身,他伸开双臂平衡身体,他的身体看似左摇左晃,但他的下盘稳重扎实。他来回走动,只是短时间获得了我和我的同事们的好感,走了几个来回之后,就显得了无新意。甚至于,在桥下随着他的走动而移动充气垫的警察,也有了一种被他戏弄的感觉,我是这样想的,因为那些警察现在不再随着他的走动而移动充气垫了。爬桥人大约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思考着怎样出新出奇……这是一个需要创意的时代,就像我所从事的工作。我在广告公司打工,公司的主打业务是房地产广告。现在我正在做一家逆市开盘的高尚住宅的广告创意。我一直觉得,做楼盘广告创意,是这世界上最不靠谱的工作。我们要为那些大同小异的楼盘的目标客户想像出他们所能想像到的未来的生活,还要为他们的目标客户想像出他们不敢想像或者想像不到的生活。想像出青山绿水早就了无新意,想像中的欧美风情亚平宁半岛风情同样是过时的创意。我们这些广告策划师,做的是绞尽脑汁无中生有的工作。在我们这一行,一个策划师的职场寿命,不会高于五年。三年,你的想像力就被会榨干,你能想像到的都被想像过了。如果这三五年内你不能积累足够的资源自立门户,或是讨得老板喜欢升为总监之类,那你大约就只能改行。这话是我刚入行时,我的老师对我说的。而现在,我当了六年广告策划师,我的想像力早已枯竭,现在不过靠东抄西拼剽窃别人的创意混日子,我想像不出都市里的富人们梦想中要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西班牙,普吉岛,香榭丽舍大街,甚至……白宫……我们这一行的众多策划师们,用思维创造了一轮又一轮时尚浪潮,引领着城市的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把世界上奢华的、浪漫的地方走了一大圈,现在又开始了向非洲那些穷得鸟不拉屎的地方进军了。把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引向一种臆想的、脱离本真的生活,我这样的无产者擅于此道。有时我很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荒唐和可笑,怎么就会有人相信这种虚拟的生活,相信模型师和平面设计师用一双手做出来的骗局。而创造出这些假象的人,却生活在这小镇的贫民窟。也许,正是因为现实中对奢华的缺失,才让我们这些设计师们有了想入非非的空间?就像人没有翅膀,却总在内心深处萌动着飞翔的欲望。而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在沉默着,我的创意,与他们的生活无关。他们住在亲嘴楼里,他们生活在流水线上……他们,把自己搁在桥上,然后像一朵花那样飘零……是的,现在,在那钢铁的桥上,那白衣的跳桥者,又有了新的创意,他开始像猴子一样往更高处爬。他要不断出新出奇,但他的能力有限,如果他能做一个倒挂金钩,或是像评书中说的那样,一个燕子三抄水,从一边掠到另一边,也许会博得更多的喝彩,然而他没有那种能力。他往上爬了两米,又坐了下来。我的脑子里没有了创意。窗外的一切,又渐变成了一幅黑白画面,那白衣的男人坐在桥上。我又看见了那穿红衣的男子,他就坐在白衣男子的对面。我喊我的同事们,我说你们看,桥上现在有两个人,一个穿白衣,一个穿红衣。同事们这次也看见了桥上的另外那个人,他们说,你真的是个色盲,那哪里是红衣,那人分明是穿的黄衣。也许,我真的是色盲,我的世界经常是黑白的。但黑白世界中的那一末冷红,是那么刺眼。我看见红衣人和白衣人,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似乎在谈判,或是在谈心。
我把注意力从桥上拉回到电脑屏幕上。我绞尽脑汁,意欲想出一些词语。
老板过来了,老板的脸色很不好,有些发黄。
老板说,你的方案做好没有?
我说我还在寻找灵感。
老板说你的灵感这么难找到么?你要找到什么时候?
我的同事悄悄在我的QQ上发来一句话:等你找到,生个娃都老死了。配着这句话的,还有《武林外传》中同福客栈的老板娘。
我说,老板,搞创意真不是这样枯想能想出来的。
老板说,是不是让我给你配几个美女你才有灵感?
我想说还真是这样的。过去我们公司为什么创意做得好?因为我们有一个团队,几个人坐在一起,喝着咖啡,胡吹乱侃。我们的创意,就是不断说话中不经意跳出来的,一点星火,我们抓住它,七嘴八舌,创意渐渐浮出水面。而现在,就我一个人苦思冥想,哪里能想得出来。但是我没敢说。我低着头,说我努力。老板永远不会知道,我需要交流,需要说话,不说话,我的脑子就是一团糨糊,我的思想就是一潭死水。老板说,明天如果再做不出方案来,我只好另请高明了。老板说你知道,现在金融风暴。金融风暴之前,老板对我们要好得多,风暴来了,设计人才开始过剩,老板同我们说话底气足了许多。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想,死猪不怕开水烫。我看着窗外,我看见那白衣的爬桥人终于爬下了桥。他很快就被警察带走了。然而,后爬上去的那人却坐在桥上没下来。
那人不是上去谈判的么,怎么自己倒不下来了?
我的同事这样问。
我说,我早说过,那人不是上去谈判的。后来上去的红衣男子,其实就是春天的时候那跳桥而亡的男孩。
是,那红衣男人是个鬼,好了吧。我的同事这样说。
现在,红衣男子(我的同事说是黄衣男子,难道我真的见了鬼?)坐在了桥上,下面似乎有人在劝他下来。这样坚持了没多久,又有人爬上了桥。真的见鬼了,今天似乎在小镇举办爬桥大赛。最后上去的选手身手矫健,三下两下就到了红衣男子(我的同事仍坚持说是黄衣男子)身后,真正有创意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看见后上的选手迅速朝红衣男子——好吧,亲爱的同事们,那就黄衣男子——推出了一掌,我们看见那黄衣男子从桥上坠落……漂亮的自由落体!后上的选手英雄一样,朝桥下的人挥手致意……
到晚上下班时,我还是没能找到灵感。我知道,明天,也许我要重新开始找工作了。我在办公室里坐到很晚,天黑了,同事们都已离去。小镇亮起一城灯火,璀璨夺目。窗外的忘川大桥也亮起了霓虹。灯火倒映在水面,半江瑟瑟半江红。小镇真美,美得奢华。我第一次发现,站在我工作的窗口看小镇,小镇如此多媚。我知道,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从这个角度欣赏小镇的娇媚了。我再次发现我的懦弱与不自信,我知道,失去这份工作之后,我将很难再在广告创意这一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的经历当然能让我找到新工作,但一个再也没有了创意的创意师,在新的公司里,一般都不会挨过试用期。我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我不停地胡思乱想,把自己的想像耗尽了,现在只余下一具空壳。我感到了寒意与恐惧。对明天,我失去了信心。离开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我步行回家,经过忘川大桥。走到桥中间,我趴在桥栏上,望着桥下流动的灯火与七彩的波光。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我看到我的青春年华随着流水消逝……
我不想回家。
奇迹总是伴随我的胡思乱想而出现,就像此刻。我渴望她出现,她果然就出现了。远远地,我感觉到她在朝我走来,我也朝她走去。我们在桥上相遇。然后,我们都站住了。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对视着,就这样对视着,我感觉脚下的河停止了流逝,时光在那一瞬间转换到了另外的维度。
这么晚。她说。
这么晚。我说。
我们可能再一次擦肩而过。我们已经擦肩而过上千次。
能陪我说说话吗?她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停下脚步。
她说的正是我想说的话。如果你忙,那就,算了。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唐突。
我不忙。这要求很合理,一点也不唐突。
我,可能要失业了。她说。
我的心一跳。我想说我也是,但我没有说。
我们开始了一小段时间的沉默。桥面上的车,比白天明显少了许多,行人也渐渐少了。
去喝杯咖啡,或者……我说。
就随便走走吧。她说。
找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找不到说话的地方,找不到说话的人,在这小镇。她这样说时,我抬头望了一下钢架桥。她也抬头望着悬在空中的钢架。
或者……我说。
我们相视一笑,她明白了我在想什么。说,很奇怪的想法。
当然,我们并没有真爬上去,三更半夜,一男一女,爬上钢架桥聊天,除非疯了。就算我们不疯,也会把桥上的行人吓疯。
只是想想。我说。
我们就靠在桥栏上,我面朝桥面,她面朝江水。
这么晚,你不回家,你爱人,她不会生气吧。她问。
我说:她才不会管我呢。我们俩,像陌生人一样生活着。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说。这样说容易给人造成误解,但却是事实。于是我开始解释,我说我们俩感情还是很好的,只是,我们没有时间交流。我老婆,在一家塑胶厂打工,每天我还在睡梦中,她就上班去了,我已进入梦乡她才回来。她总是在加班,没完没了地加班。她变成了一台加班机器,她喜欢加班,要是连续几天没有班加,她就会变得惶恐不安。没有班加的时候,我希望她多给我一些温情,她说,不是有了孩子么。似乎夫妻间做爱就是为了生孩子。她很认真地问过我,做那事真的那么有意思?她不喜欢做爱,她说她讨厌这样,她说男人在做爱的时候很龌龊。但这些,似乎都是遥远的记忆了。自从去年冬天,她加班越来越多。真的很奇怪,为什么金融风暴来了,她们工厂的生意一点不受影响。她说不是不受影响,是厂里大裁员了,因此她们加班就多了。我多希望她的厂里少点活做,不用天天加班。有时我坚持着晚点睡,我要等她回来,我渴望着她的身体。她理解我的需求,但她实在太累,说来你也许不相信,她能在我们做爱时睡着。后来,我们之间,这样的事就越来越少了。你看,我对你说这些,是不是有点不妥。你呢?说说你吧。本来是你想找人说话,倒变成我在喋喋不休了。
她望着江面,风吹动着她的长发。桥面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的脸色不大好,很忧郁的样子。
夏天还好一点。她说,我不能过冬天,每到冬天,我就会失眠,会忧郁。
我渴望她说一说她的家庭,作为交换,我刚才说了我的家庭情况。然而她没有回应我的话题。
怎么说呢,她说,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给领导写讲话稿。我每天从上班开始,就在写讲话稿,一直写到下班。我们有那么多的领导,从一把手到部门领导,大大小小十几个,每个领导每天都有会议,有会议就要讲话。而我的工作,就是为他们写讲话稿。这是一件看似简单,实际上很复杂的工作。比如同一个会议,书记该说什么,副书记该说什么,宣传科长怎么说,办公室主任怎么说,这都有分寸,有讲究,一点不能弄错。我还要揣摩每个领导的意图,喜好,要让我写出来的话,经领导的口说出来后,外人听了,像是领导自己的意思,领导也觉得,那就是他的意思。我感觉到,我是一个演员,每天在演着不同的角色。在一个角色与另一个角色之间不停地转换。有时又觉得,我不是演员,而是编剧。这,时时让我觉出荒涎感,我觉得我活在虚拟之中,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我记得有一次开会,会议室里坐了十几个领导,他们在一起谈论学习某份文件的心得体会。而十几个人的讲话稿,全都出自我一人之手。
我说我能想像出这样的情景是多么的可笑。
每个人都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读着手中的讲话稿,她说,他们在大谈学习心得与体会。自然,书记的心得体会是最深的,几个副手次之,但是几个副手的体会,却不能分出高低来,得在同一个理解层面,接下来,下面各部门领导的见解,自然不能比书记副书记深刻,他们的理解要片面得多。他们围在会议桌边谈心得体会时,我坐在后面,装模作样做会议记录,当他们一个个都在说着我写出来的话时,我感觉到,其实是我一个人在说话,又觉得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最为荒诞的是,他们这些领导,也都知道他们的发言稿出自我一人之手。但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认认真真走过场,一本正经搞形式。这就是机关。
我说我给私人老板打工,老板不爱开会,但工作没有做好她会骂人。
她说这一点我比你好,我们老板不会骂我,但是我们老板会给我小鞋穿。我可能又要回到工厂,或者公司里去打工了。我在公司里打了十年工,相比之下,在街道办打工,还是比在公司里好得多,我们很少有加班,如果加班,也会按国家规定付给三倍的加班工资……我的工作出了纰漏。你知道的,我们的许多领导,都是洗脚上田的农民,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因此在写讲话稿时,我一直是很小心的,尽量不使用生僻的词,如果实在要用,我都会在这个词的后面注上拼音,同时用同音的汉字标出来。你知道,作为一个领导,他们的形象是很重要的,如果讲话时读了错字,会觉得很没面子。他们丢了面子,首先想到的不会是怎么提高自身的修养,以免下次再犯这样的错误,他们首先就会迁怒于写稿的人,而且要迁怒也不会直说,直说显得他们没文化,他们会给人小鞋穿。
她说着当着我的面脱掉了鞋,让我看她的脚。她的脚小巧而精致。她说你看我的脚,是不是很小,原来我的脚是很大的,穿小鞋多了,就变小了。她这样说时,我感觉声音不是出自她的嘴里,而是来自桥上的某个地方。
我说你很幽默。
她说好在我平时细心,昨天,我又犯了这样的错误,我在为我们分管城建的副书记写讲话稿时,用上了“兢兢业业”这个词,我知道我们的领导习惯把“兢”字念成“克”字,于是在兢字的后面用汉语拼音和同音字“京”注了音。接下来我写了一个词,“点缀”,又用了一个词,叫“冉冉升起”。我没有想到,他连这两个字都不认识。他在读到点缀时,犹豫了好一会。下面听他讲话的人都看出来了,显然,他遇到了不认识的字。好在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位领导瞟了一眼他的讲话稿,轻声提醒了他这个字的正确读音,于是他咳嗽了一声,开始继续读,但是接下来的“冉冉升起”,副书记毫不犹豫地读成了“再再升起”,下面的笑声提醒他,他读错字了。我当时就感觉头皮发麻。真是防不胜防!
副书记说你了。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