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伍回到家没一会儿,小伍和六指就来了。小伍一进来,就扑到何四妹的身上,喊一声妈你怎么啦,你别吓我,你千万别死。泪落如雨,看得老伍只揩眼。何四妹抚着小伍的头发,说,傻女,妈又不是大病,哪里就会死。小伍说,妈,六指改邪归正了,他现在天天在找工作。六指就喊阿姨。何四妹说,那天,治安抓你去,打你没?六指说,罚我靠墙站了半天。小伍转身就揪住了六指的耳朵,说,你又干坏事了?六指说,哎哟,你轻点,轻点,我没干坏事,真的没有。小伍松了手,说,你敢干坏事,看我怎么收拾你。六指把那天的事说了,小伍朝六指点点头,说,这才差不多。看着女儿能治住六指,何四妹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何四妹说,今天那个眼镜治安仔,提着水果来看我了。小伍说,来看你。何四妹说,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其实那么多治安仔,就数他人最好,平时我们这些小摊小贩,看见其他治安仔像见了鬼,看见他是不怕的,还专门欺负他,那天也不能全怪他,是他们领导逼他的。老伍说,你这人就是心软。何四妹有些忧心,说,听说那孩子,落下了心病,也不知有事没事。小伍说,妈,您哪里有那么多操不完的心,你这病,就是操心给操的。老伍说,还不是因为你们淘气。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四妹感觉是好了些的,只是没有劲。何四妹说,一分钱的劲都没有。老伍笑,哪里有劲论钱的。见妈妈病了,小伍天天下班后就回家,仿佛一下子懂事了许多。也不再见六指,说,你什么时候找到工作,咱们什么时候见面。
六指早出晚归找工,每天电话和小伍联系,汇报找工进展。然而工作不那么好找,眼看手中没有钱了。六指知道,下月是小伍生日,六指想给小伍送个生日礼物,他知道小伍喜欢首饰,可通身没一件值钱的,这天六指去首饰店看金银玉器。售货员问,自己戴还是送人。六指说,给女朋友。就看那金项链、金耳环。售货员说,女孩子不适合戴黄金的,男戴观音女戴佛,你给她送个玉佛坠还好。六指就看那些晶莹的玉,价钱贵得惊人。一个小小的,也要一千八。出了商场,就琢磨着去哪里弄钱,就算现在进厂,也没那么快拿到工资。当然,要是再去打劫,也是容易的,只是答应了小伍要改邪归正,说话得算数。若是小伍知道自己是用打劫的钱给她买礼物,也不会高兴。左思又想,还是去借钱。而能借钱给他的人,实在没有,那些道上混的朋友,听说他改邪归正,都不怎么睬他了。思来想去,只有去找姐夫。
六指是很不想去找姐夫的,姐夫这人小气,对六指的姐姐也不是太好。有一次还打了姐,六指听说后,拿一把刀,威胁姐夫,说,没有下次了,下次再敢动我姐一根毫毛,我灭你全家,老子说得出,做得出。后来,姐夫果然老实许多,可六指和姐夫的关系,就一直那么不冷不热了。六指不喜欢姐夫,还有一层,当初自己初出门打工,投奔姐夫,那时姐夫在厂里当技工,介绍一个人进去应是没有问题,可是姐夫却不肯介绍。六指想,要是当初姐夫介绍自己进厂打工,也不会当烂仔了。姐夫和姐姐,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都在这里生活。两个月前,姐夫从厂里出来,在工业区旁盘下了一家快餐店,生意不坏。姐对六指说人手不够,让六指别东晃西晃不务正业,来店里帮手。六指说,切,饿死也不给你们打工。
看见好久没露面的小舅子,姐夫柒小兵的眉头就皱起,知道这小子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六指问,我姐呢。柒小兵说,在后面择菜。六指手插在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晃到姐夫快餐店后面,见姐和两个孩子在摘菜。摸了俩孩子的头,说,叫舅舅。两个孩子都叫了。六指的姐说,这段时间都没看到你,在干吗呢,我告诉你,这段时间严打,你小心点。六指说,姐,看你,当着孩子的面说啥呢,我早就改邪归正了,这些天,天天在外找工呢,你看我的脸,是不是晒黑了?姐站了起来,直着腰,拿拳擂背,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六指说,真的姐,我真的改邪归正了。姐说,鬼才信你。六指说,真的,我,谈了个女朋友。她人很好,又漂亮又温柔。姐的眼里跳动着两团火苗,说,真的呀?!有个人管住你,你这野马才会收心,什么时候带来让姐看看。六指说,可是,可是这段时间,她不肯见我,说什么时候找到工作,什么时候再见面。姐笑道,一个猴子服一根鞭杆,一头犟牛服一个把式,终于有人治得了你了。六指呵呵直乐,说,可是,过几天,就是小伍生日,我看好了一个玉佛坠,想送给她。姐看了眼正在前面忙着的柒小兵,小声说,多少钱?六指说,二千块。姐说,这么多。摇了摇头,说,钱都在你姐夫手上,三两百,我还拿得出。
六指便到前面,陪了笑说,生意好么。姐夫见六指对他笑,知道没好事。也不吱声。到吃晚饭时,六指开口说要借钱,借三千。柒小兵说,你真敢开口。姐说,六指改邪归正了,谈了个女朋友,现在有人管,不会再乱来的。柒小兵说,我是真没钱,你不是不知,盘下这个店就花了六万,出厂时,厂里还欠我四个月工资。去要了好几次,林老板说她也没办法,峻阖厂欠了她一百八十万货款,什么时候峻阖厂给她货款,她就给我工资。六指说,不借就不借,扯那么多干鸟。柒小兵说,不是我扯。进房间去,翻出一张欠条,果然是永和塑料厂的欠条,写着欠柒小兵工资九千二百元。柒小兵说,要不这样,你拿着这欠条去永和厂问林老板要钱,要到了,我借给你三千。六指说,要到了,借我五千。柒小兵说,借四千二。六指说,成交,干这个咱最内行了,你要不到的账,我分分钟搞掂。姐说,你可不许胡来。六指说,我知道。
六指知道这账不好要,若好要,姐夫不会这么大方,同意要到就借四千二给他。次日,六指去要账时,腰里别了把刀。这把刀,不久前曾经剁下过自己的一根手指。永和塑料厂在另外的工业区,步行半小时路程。六指走到时,永和厂刚刚上班。六指直往厂里走,保安挡住他,说,请问您找谁?六指说,找谁我还要向你汇报?保安赔着笑,说不是这个意思,您不要为难我,这是我们厂里的规矩。六指说,我找我姐。保安说,你姐,你姐干吗的?六指说,干吗的,你问得真好笑,你给谁打工?保安说,给老板打工,怎么啦。六指说,你们老板就是我姐。保安有些疑惑,他不知道老板有这样一个弟,又不敢问他要身份证登记。六指拍拍保安的肩,说,你办事认真,这是好的,我姐在办公室吧。保安说,一清早就来了。六指不再同保安啰嗦,直接找去写字楼。
六指敲门时,林小玉刚从各车间转了一圈回来,这段时间,因资金紧张,林小玉疲惫不堪。供应她料母的供应商,不仅不再赊货给她,还三天两头跑来要债,她又不敢逼峻阖厂的老板,她这小厂,全指着峻阖厂活命,峻阖厂若不给她单,厂子是一个月也撑不下去的。为了完成峻阖的订单,她只有到处借贷,把能借的朋友都借遍了。林小玉回到办公室,拿过那该死的九连环,看着发呆。她实在没有耐心解这九连环,也知道郑九环让她解这九连环,是随口一说。但大老板随口一个顽笑,她也得认真,她得为第二次去要账找个理由。她知道,以郑九环的性格,她真要解开了这九连环,郑九环也许哈哈一笑,大笔一挥,就给她结算了。但她的心静不下来,倒是吴一冰有心,这段时间,得空便来陪她说话,还帮她从网络上找到解九连环的办法,整个解环过程,共三百四十一步,一步都不能错。林小玉哪有耐心去记下这么多步骤,解下两个环、三个环,就被弄得心烦意乱,将那一串环砸在桌子上,骂郑九环不是东西,也骂中国发明这玩具的古人吃饱了撑的,想出这么复杂的东西来。生气归生气,气过后,还是照吴一冰下载的解环步骤,一步一步解。林小玉便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解开这环了,到那时,看你郑九环还有什么话说。
正在解环呢,听见敲门,喊一声进来。进来的是六指。林小玉不认得,问,有什么事?六指说,你就是林老板吧。林小玉警惕道,你找谁。六指摸了一下背后的刀,在屋里转个圈,说,办公室搞得蛮不错嘛。林小玉看六指来者不善,沉下脸说,这位先生,有什么事你请讲。六指说,那咱们就不绕圈子了,我是来要债的。说着拿出那张欠条。林小玉还以为是哪个供应商找来了要债公司,看了欠条,倒放心了,笑道,柒小兵啊,他自己怎么不来?六指说,你别问那么多,欠债还钱,快点把钱给我。林小玉说,阎王少了小鬼的钱?几千块,这么紧张!六指说,那你就快点给呀。林小玉说,你和柒小兵是什么关系,想要钱,你让柒小兵自己来。六指说,柒小兵是我姐夫,怎么啦。林小玉说,我怎么相信你。六指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想给还是怎么的。林小玉现在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坐在大班桌后面,拿过桌上的九连环,想了想,说,你要能把这个东西解开,我马上给你钱。说着扔给六指。六指抓过,看了一眼,说,他妈的这么多环环套在一起,怎么解得开。林小玉说,解不开?解不开那就没办法了。六指从背后摸出刀,要把那环剁开。六指这一招厉害,剁环是假,让林小玉看到他带了刀是真。果然,林小玉看到六指拿出了刀,脸色变了,说,你什么意思。六指挥着手中的刀,说,什么意思,今天你要不给我钱,老子的刀要见红。六指哪里知道,这林小玉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这几年做生意,也算是江湖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也见过一些狠角色,冷笑一声,说,收起你手中的东西,不收起来我就报警了。六指说,你敢报警我就敢剁了你。林小玉说,我就站在这里,有种你剁我试试。六指平时吓唬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别人见了刀都吓得直打哆嗦,没见过林小玉这样的。林小玉不怕,他倒怕了。放下一句狠话,草草收场。
六指拿刀来逼债的事,给林小玉敲了警钟,今天来的若真是个狠角色,就在办公室里动刀也未可知。刚才看似镇定,却是吓出一身冷汗。六指刚走,林小玉就打电话把保安叫来,狠狠训斥一通。想到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去找郑九环,可是找到郑九环容易,让他付货款却不易。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也许,只有向他低头了。想到此处,林小玉便觉得心像被针扎了样,难受。几年前,她进了郑九环的厂,开始是在办公室当文员,郑九环看上了她,香港人办事倒实在,不遮遮掩掩,直接对她说,他喜欢她,想包她,让她开个价。林小玉回绝了。为这事,郑九环就把她下放到仓库当仓管。当了一段时间仓管之后,郑九环又找到林小玉,拿出一串钥匙,说他刚在镇上买了一套房,如果林小玉愿意,就是她的了,每个月再给林小玉三千。林小玉不亢不卑,说谢谢郑总厚爱,我是个打工妹,没这福气。郑九环说,好,有志气。于是,林小玉就被调到了流水线,给拉长做助理。又过一个月,郑九环再次找到林小玉,问,怎么样,还习惯。林小玉说,习惯。郑九环说,我再加二千,一个月五千,如果你给我生个儿子,我再给你一百万,怎么样,你考虑考虑。林小玉说,不用考虑了。于是,林小玉就成了流水线上的普通QC……一年时间下来,郑九环不停地为包下林小玉增加价码,林小玉也从办公室文员,一直做到最普通的打工妹。林小玉越是不为所动,郑九环就越是上心,不想林小玉倒是因祸得福,熟悉了工厂所有的工艺流程。郑九环对林小玉说,你和别的打工妹不一样。于是,林小玉成了峻阖厂的跟单文员,后来又做到部门主管,总经理助理。不过郑九环没有再提附加条件。做了一年助理,郑九环问林小玉,想不想当老板。林小玉说,想。郑九环说,那好,你想做什么?林小玉说,想开塑胶制品厂。郑九环说,我每年给你二百万的订单。林小玉说,什么条件。郑九环正色道,别把我想得那么坏。这些,都是前尘往事,一晃,林小玉开厂当老板三年了,工厂也因拿到峻阖的订单,做得顺风顺水。第一年,拿二百万的订单,第二年,拿四百万,第三年,她成了峻阖最大的塑胶品供应商。今年峻阖厂的订单开始减少,一开始,林小玉并没有在乎,想到不能总靠着峻阖,郑九环不是说过么,扶上马,送一程。正好逼着她及时扩展业务。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没那么乐观。想到郑九环,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解开九连环就结算的承诺,林小玉摸不透郑九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许……林小玉想。当初郑九环许诺给她那么多,她都不为所动,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郑九环还需要,如果,还有可能,林小玉想……林小玉决定,再约约郑九环。拿起电话正要打给郑九环,手机却响了,是吴一冰,说就在厂门外,想进来坐坐,可保安不让进。林小玉停顿了一下,给保安打了电话,没有再约郑九环。
吴一冰这段时间,常和林小玉见面。两人倒没谈论风月,多是吴一冰充当林小玉的幕僚,为林小玉出谋划策。吴一冰见面就问林小玉,九连环解了没。林小玉说,没那耐心。吴一冰说,我觉得郑九环是托辞,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哪里有要债还要解九连环的道理,没这么无厘头的搞法。林小玉说,朋友嘛,我当时进去时,他正在解这九连环,见我要债,就随口这么一说了。林小玉想,就像从前一样,郑九环是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在逼她就范呢。从前面对郑九环的诱惑,她能守住自己,还能巧妙利用这一点,为自己谋一个清白而风光的未来,然,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看来,她是逃不过这胡萝卜与大棒了。这些想法,她自然不会对吴一冰讲。不想吴一冰的一番话,却如一盆冷水,当头浇在林小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