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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九连环(3)

小伍想到吴一冰也说过,六指是烂仔,心便寒了半截,可想到和六指在一起的温存,想到六指对她的好,想到六指面对混混调戏他时的勇敢,想到六指滑冰时的潇洒,便顶撞了一句,我就是喜欢他,不管他是好人是烂仔,就算他是杀人犯我也跟他。小伍的父亲老伍,性子不坏,用家乡话说,是个阿弥陀佛,老好人,此时只是倒了酒,不停地喝。听了小伍的话,也是气,却没说什么。何四妹气得不行,一把夺过老伍手中的酒杯,骂,你就知道喝喝喝,也不管管她。老伍的脸红了,慢慢悠悠挤出一句,你不能和他好。小伍嘟着嘴,不,我偏要和他好。老伍说,你要听话。何四妹说,你要和他好,我打断你的腿。小伍说,打断腿了也要和他好。何四妹气得说不出话,指着小伍,心一阵绞痛,捂着胸,脸变得煞白。老伍慌忙把何四妹扶到床上躺下,又倒一杯热水,喂何四妹喝。小伍见妈妈这样,吓得站在床前不知所措。老伍说,你看你,把你妈的病气犯了,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小伍委屈得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一边是自己的妈,一边是自己喜欢的男人。小伍喊,妈。妈妈不理。小伍去摸妈妈的手,被甩过一边。小伍突然转过身,冲出家门。老伍喊,你干吗去。小伍说,你管不着。小伍怒气冲冲跑到六指的家,用脚踢门。六指开门,小伍冲进去便骂,你这个骗子,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烂仔,是不是在工业区收保护费,是不是经常拿我妈的水果吃不给钱。六指低着头不说话。小伍说,你怎么啦,你说呀,你说,你不是这样的。六指说,我不能再骗你,是的,我不是业务员,我是在工业区收保护费,我还拿你妈的水果吃不给钱。小伍就拿拳砸六指,六指任她砸。小伍砸了两拳,哭了。六指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从认得你,我就改邪归正了,真的,这一段时间,我天天在找工作。小伍,我是真心爱你的。小伍抹干泪,说,真的改邪归正了?六指说,真改了。小伍说,你发誓。六指突然转身,去床头摸出一把尺许长的砍刀。小伍说,你要干吗。六指伸出左手,将一根小指搁在桌上,说,我要不改邪归正,就和这根手指一样。说罢手起刀落,把小指剁了,血喷得老远。把小伍吓得不行尖叫,慌忙要送六指去医院,六指咬着牙,说,这下你信我了吧。小伍说,我信我信。,可你也用不着这样,刀砍在你手上,痛在我心里。找卫生纸包了六指的手指,又拉着六指去了工业区的卫生站。

小伍相信,六指是真爱她的,为了她,六指能下决心改邪归正,为了她,六指能剁了一根手指。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对过小伍,小伍觉得自己没看错,觉得很幸福。她回到家,把六指改邪归正的事对母亲说了,还说六指剁手指的事。何四妹说,他敢剁自己,就敢剁别人,这样打打杀杀的人,我们可不想惹。小伍说,哪个人会不犯错呢,难道我们都不给他个改正的机会?何四妹说,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长得这么好看,还愁嫁不到好人?小伍说,我自己挑的人,将来跟他受苦受穷我心甘情愿。何四妹说,那好,妈和六指,你自己挑,你挑了六指,就没有我这个妈。小伍终于是挑了六指,次日,就和六指同居了,不再回家。

何四妹的心都碎了。倒是老伍,劝何四妹,说,女大不由娘,她喜欢六指,就让她喜欢吧,你越是不让他们好,她越是要好的。何四妹说,小伍不懂我的心,我做妈的会害她么。老伍说,都是这样的,当初你和我好,你妈也是反对,你不也是要死要活,还喝药自杀相威胁么,有其母必有其女。何四妹说,正是因为我走错了路,要死要活嫁了你这没用的,我才不想让小伍走我的老路,当初要是听我妈的,现在吃香喝辣,当上老板娘了,还用得着风里来雨里去,天天躲瘟神样躲着综治办的那些太爷,还要受六指这烂仔欺,你说小伍找什么人不好,要找这么个东西。老伍知道何四妹心里有气,拿他出气,只是低着头,长叹一声,说,我知道,嫁给我是委屈你了,我没这能力,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何四妹发泄一通,心里略略平静了些,说,跟了你,穷是穷,可你这人不犯混,你看那个六指,浑人一个,听说他把自己手指剁了,我起一身鸡皮,咱们小伍摊上这么个东西,真对小伍好倒还罢了,我是怕小伍跟了他受气。老伍听了,也只能长吁短叹。

何四妹决定找女儿好好谈谈,可是女儿离家后,再没回来。何四妹就在峻阖厂门口卖水果,希望女儿从厂里出来时好逮住女儿。峻阖厂的人实在太多,到了下班时,潮水样往外涌,偏偏下班时,生意正好,一连在厂门口候了几天,也没见到小伍。这天依然是在门口候着,想着女儿的事,心里揪着,反应就慢了,明明看见其他小贩们在跑,心却在女儿身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再想跑时已迟。还好,过来的治安仔是眼镜仔刘三。何四妹的心里,倒是略安了些。工业区的几个治安仔,以这眼镜仔刘三最好对付,要是遇上其他几个,上来二话不说,一脚踢翻车子先。这刘三是个书呆子,听说原来在工业区综治办做文书。书呆子刘三喜欢和她们这些走鬼的讲大道理,罗哩八嗦,抓住你了,要数落一大通。有时数落一通就放了,抓住你的次数多了,也会冷下脸来发一次狠。

跑什么跑,还跑还跑?刘三一把拖住何四妹的架子车车把。说。怎么又是你。

何四妹见逃不掉,便赔笑脸,说,下次不敢了。

刘三说,下次下次,说过一百遍下次。你就不能在工业区外面待着,一定要进到工业区里来?何四妹说,我是来找我女儿的,我这就走。刘三冷笑一声,走可以,把车子、水果留下。何四妹哪里肯,推了车就往工业区外走,刘三死死抓住,说,你松手,松不松手,不松手我不客气了。何四妹见来软的不行,便说,你这四眼仔,不要逼人太甚,何必这样呢,都是打工的,都是为了混碗饭吃。刘三说,混碗饭吃也有混碗饭吃的规矩,工业区不让进来摆卖,你们干吗偏要进来?何四妹说,我们不进来,你们干吗去。何四妹这随口一句话,倒道出了某种生存的真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三愣了一下,说,你们这些人哪,知道本地人为什么瞧不起我们农民工么,是我们不争气的。何四妹说,争热气。,争气没饭吃。刘三还在想着怎么说服何四妹,就听见副队长在喊他。何四妹说,你们队长来了,还不松手。刘三松开手,何四妹推车就逃,那副队长行伍出身,身手敏捷,几步蹿过来,一把薅住何四妹车上的水果篓子,一拖一带,篓里的水果滚了一地,队副不解恨,过来还踢篓子一脚。何四妹爬起来,推起车,一溜烟地跑。队副追过去,把何四妹的车拉住,对刘三说,刘三,丢你个老母,像个娘们,给老子把车推到综治办去。刘三说,队长,算了,她的水果都撒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队副盯着刘三,说,你小子脑子进水了,这些走鬼佬,胆子这么大,就是你这样的人惯的。刘三不敢有违队副意思,去推车。何四妹哪里肯让他把车推走,一把抱住车把,死不松手。队副站着不动,把这难题交给刘三,队副对刘三说,今天要练练你。刘三用力推车,把何四妹连人带车拉了几步远。刘三于心不忍,停下来看着队副。队副说,丢!你要这点事都搞不掂,那就不用上班了。刘三对何四妹说,你看,也不是我要这样做的,我也不想这样做,可是我不这样做,就会被炒掉,对不起了。刘三说着,胳膊肘将往下掉的眼镜往鼻梁上顶了顶,用力去推架子车,连人带车,在地上拖出一条灰迹。

也该刘三倒霉,这天六指心里烦,也没心情出去找工,在工业区晃荡呢。若在平时,六指才不管这闲事,但今天这事于他而言不是闲事,地下被拖的是他未来的岳母,六指觉得,和岳母修复关系的机会来了。六指过去,冲刘三就是一拳,正打在刘上鼻梁上,把眼镜也打掉了。刘三还没明白过来,鼻梁上又挨了一拳,脸上开了果浆铺。六指指着刘三流血的鼻子骂,你他妈有没有人性,这阿姨可以做你妈了,你这样拖她。扶起何四妹。何四妹见是六指,也没有说声谢。被突如其来的一顿王八拳打得脸上开花的刘三,此时尚未醒过神来,队副却被激怒了,开玩笑,敢殴打执法人员,他妈的不想活了。当即拿起腰中对讲机,叫兄弟们快点过来。何四妹推了车拼命地跑。队副也不管她。六指想走,队副却把他挡住,说,想走?打了我们的人还想走。六指说,他妈的不走就不走。站在那里。何四妹见来了好几个综治办的人,也为六指着急,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还不快跑?可六指现在要充硬汉,不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综治办的几个人,如狼似虎,把六指围了起来。六指是聪明人,不用他们捉,自己跟着去了综治办。

队长黄二豪见捉来的是六指,指着他的鼻尖骂,丢雷老母,警告过你,这段时间别给老子惹是生非搞搞震。六指说,黄队长,如果有人打你老母,你怎么办。黄队长说,敢,老子剥了他。六指说,就是嘛,那我打这死眼镜仔就没得错。黄队长说,刘三打你老母了?六指说,他把我岳母在地上拖了十几米远。黄二豪指着六指,说,老老实实,给我站墙边上。六指听话地站过去。靠紧一点,再靠紧一点。黄二豪说。六指老老实实站好。黄二豪就叫过刘三,骂,你小子是不是脑子进水,现在天天讲和谐社会、文明执法,你把人家一女人在地上拖?刘三望着队副,队副望着屋顶。刘三只好背黑锅。

天黑的时候,黄二豪在六指的屁股上踢一脚,骂,滚。六指抱头鼠窜。黄二豪又对刘三说,收拾这个种烂仔,要恩威并用,你学着点。刘三觉得自己是老鼠跑进风箱里,两头受气。也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有点过头,居然黑了心把一个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女人在地上拖那么远,刘三感到不安。次日,他不敢再去工业区,怕见到何四妹。第三天,他还是不敢出门。第四天,刘三想,见了何四妹,得给她赔个不是。然而这天却没见到何四妹。刘三心里空落落的。第五天,何四妹还是没出来卖水果。刘三问了另外一个走鬼佬,走鬼佬说,何四妹呀,几天没有出来,听说是病了。刘三心事重重,觉得何四妹的病与自己有关。刘三平时也看不惯同事们的做派,没想到,自己也做出了这样的事。刘三心事重重。黄二豪看出刘三有些蔫,问刘三是怎么了。刘三说,一个星期没出摊了。黄二豪说,什么一个星期没出摊?刘三说,那卖水果的阿姨,一个星期没出摊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她拖那么远的。黄二豪横刘三一眼,说,丢,你有毛病啊,拖就拖了。刘三说,我不该,我不该的。过了两天,刘三像祥林嫂样,拉住每个队员都要唠叨一通,说,不该的,不该这样的。和我妈一样的年纪,和我妈一样。黄二豪觉得有些不对劲,说,喂,刘三,你别吓我。刘三说,和我妈一样年纪。黄二豪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刘三这孩子,心眼不坏,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据说平时成绩很好,就是怕考,心理素质不好,一考就砸,大考大砸,小考小砸。出来打工后,进了综治办,开始当文书,后来人手不够,再说综治办也没有太多材料要写,黄二豪就让他巡街。刘三一直在自考,考的是中山大学中文系,已考过了九门。对刘三,黄二豪是高看一眼的。可眼下,这孩子,怕是中了魇。黄二豪便说,什么该不该的,觉得心里有愧,就去人家里看看。刘三说,我不知她住哪。黄二豪说,丢,她就租我的屋住。黄二豪是本地人,自工业区的人越来越多后,盖了两栋楼出租,每月租金过万。刘三问明白了何四妹的家,想去看何四妹,还买了水果,却不敢去。黄二豪说,我算是服了你。带着刘三去找何四妹。

何四妹果真病了。刘三内疚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黄二豪说,刘三这孩子,心事重,自打前不久把您拖在地上后,心里落下了阴影,听说您病了,这不,他都变得神一出鬼一出了。说着指了指头,说,这里,这里有问题。何四妹本来是恨死眼镜仔的,听黄二豪一说,倒也恨不起来。安慰道,我的病与你没关系。又问,你们把六指怎么办了。黄二豪说,怎么办?教训一通,放了。阿四妹说,没打他吧。黄二豪说,看你说的,好像我们综治办的人是土匪。何四妹说,没想到,你们还会来看我。黄二豪心说,哪里是来看你,我是在给刘三这小子治病。对刘三说,听见了没,人家得病与你无关,你就别自作多情了。刘三说,你们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得病都是因为我。黄二豪苦笑,摇头,说,没办法了。何四妹说,真的不怪你,我这病是气的,但不是被你气的,是我女儿气的。刘三说,我不该,我真的不该,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黄二豪说,好啦好啦,男子汉肚里能撑船,这点事都放不下。

刘三走后,何四妹心里很是感慨。人在病中,是最易生出感慨的,也最易把人生是怎么回事给看通透。何四妹这病,也让她看开了许多,心气下去了,就觉得什么儿女、财富,都不那么重要了,一天到晚,就想看见老伍。老伍去上班了,她的心里就没个捞摸,老伍回来,心里才落定。刘三走后,何四妹突然想见女儿小伍了。觉得六指浑是浑点,也还不错,为了自己,可以和治安仔对着干。想,儿孙自有儿孙福,女儿喜欢,总不能一直这样拗着。晚上,老伍回来,何四妹说她想吃点东西。老伍喜出望外,说,想吃什么。何四妹说,想吃雪糕。老伍便跑下楼,给何四妹买来雪糕。何四妹看了一眼,又不太想吃了,见老伍眼神殷殷,不忍让他失望,勉强吃了两口。何四妹说想出去走走。老伍疑惑地看着她,说,你,行么?何四妹说行的,让老伍扶她一把。夫妻俩出了租屋,在外面走一会儿,何四妹出了一身虚汗。老伍怕四妹出了汗,再被风吹又伤风,便劝何四妹回屋。何四妹却说她突然很想进工厂打工。何四妹出门打工十五年了,刚出门时,女儿小伍还没有上学呢。何四妹对老伍说她突然很想把过去打过工的地方都走一遍,那些厂,那些姐妹们,再也见不着了。何四妹这样一说,老伍心里就酸酸的,觉得何四妹这是在说断路话。老伍家乡有这样的说法,说人快死了,就会无意间说些断路话,还要把一生走过的脚印都收回来。老伍这样一想,愈发悲伤,不停拿手背揩眼。何四妹不肯回家,老伍就陪她,在工业区里走一走,停一停,两人说了许多话,说过去打工时走过的每一个镇,每一间厂,说那些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工友。晚风微凉,老伍见何四妹有些倦意,扶她回了租屋,烧水给何四妹擦汗。何四妹说,老伍,去把女儿找回来吧,就说我同意她和六指好。老伍说,好。下楼给小伍打电话,小伍问是谁,老伍说,你老子。小伍不说话。老伍说,小伍,你和六指回来吧,你妈病了,怕是,怕是……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小伍说,妈怎么了。老伍说,你妈同意你和六指好了,你回来吧,把六指也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