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成长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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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童谣(1)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人

专吃杜鲁门

——童谣

小时唱过很多童谣,比如“月亮巴,跟我走,走到南山打巴篓,巴篓落,像牛角,牛角尖,尖上天,天又高,像把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这样可以无休止的顺下去。故乡的童谣大抵都是这样的格式。比如“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铜钉,铜钉直,铜钉弯,打倒四人帮。”当然,这首童谣流行是后来几年的事了。像这些童谣一样深入灵魂的,还有一个词,叫美帝苏修。我现在要说的这件事,发生在我八岁那年。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美帝还是好理解的,就是说要打倒美帝国主义,至于什么是帝国主义,我们村里大约是没有人知道的。我于是去问父亲,父亲是生产队里的财经队长。当财经队长的父亲戴着一副眼镜,眼镜腿断了一只,用一根小棍子撑在中间,又用红毛线缠了一圈又一圈。父亲想了想,说,帝国主义就是……父亲回答不上来,于是不耐烦的一挥手说去去去死一边去,哪里那么多问题,你烦不烦人。我于是“死”一边去玩,终于是没有弄清什么是帝国主义。苏修就更加不明白了,苏修是什么呢?苏是苏联,但是苏联这个国家要修什么东西呢,或者说他们要修理谁呢?真是个让人头痛的大问题。

扯远了,我讲故事喜欢东扯西拉,有人说这是爱显摆。我有个邻居叫杨棉花,要是有了件新衣服,一定是要穿上在村里招摇两圈,要是哪天吃的菜里有两片肉,是一定要将肉放在饭尖上,然后端着饭碗串门子。听到人家说,“呀,吃肉呀!”她会格外高兴。有的人就不一样,吃肉肯定是要关上大门躲在家里吃的。事实上,凡是那些爱显摆的,家里并没有多少值得显摆的东西,比如杨棉花,一年上头可资显摆的事实在是太少了,倒是那些藏着掖着的,家里说不定真有些好货。但更多的人,是不爱显摆的。所谓财不外露。还有的人,有时一点也不显山露水,有时却又很懂得显山露水,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老江湖。当财经队长的父亲是我们大队的知识分子,据说读过整整四年的书。能看书读报。我曾在一篇散文中这样写道:

“父亲爱看两本书,一本《毛泽东选集》,一本线装竖排的《二度梅》,父亲习惯在白天的时候看毛选,在晚上没人的时候看《二度梅》。父亲看毛选的时候做笔记,一个本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读书心得。父亲常有意无意将这本读书心得拿出来显摆。父亲读《二度梅》不做笔记,他坐在椅子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眯着眼看两句,就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是唱哎。父亲把他的那本《二度梅》放在床铺底下,不让任何人去摸他。有一次,我将《毛选》撕掉几页,在毛主席的嘴上画胡子,父亲吓坏了,我挨了一顿史无前例地抽。但看见父亲那气得面色发青的样子我就高兴。后来父亲说他不是气,是吓成这样子的。”

还是说回到前面的那则童谣罢。

其实我疑心这并不是真正的童谣,而是成人的创作。孩子怎么会知道杜鲁门是何方妖怪呢。然而正是这些童谣,让我们这些未谙世事的孩子,在人生的早期,就对美帝国主义埋下了不屑的种子,同时也对那遥远的美帝国产生了神秘和了解的欲望。连老虎都知道美帝国主义是可恨的,于是“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可见美帝的影响之深远。这则童谣的后面还有两句,我没有录在前面,不太雅,这里补充一下。后面两句是“杜鲁门他妈,是个大傻瓜。床上吃,床上拉。”后面可能还有?但我记不起来了。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人

专吃杜鲁门

我们一批小家伙,一天到晚把这几句放在嘴边上唱。父亲看见我们这样唱时,总是笑眯眯地,一脸的嘉许。于是我又问父亲,老虎为什么专吃杜鲁门呢?父亲说,因为杜鲁门是个美国佬。我又问父亲,为什么老虎专吃美国佬呢?父亲说,因为美国佬是美帝国主义。又问父亲,什么是美帝国主义?父亲再次扬起了巴掌。我于是抱头鼠窜。可是有一天,我们正在唱着这首童谣“跳房子”,父亲坐在家门口听广播,那时收音机还没有普及,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广播,总开关在队里。队里有一个专门的广播员,她每天负责打开队里的广播,于是我们家里也能听到广播了。广播员是我们队长的女儿,她读完了初中。后来与一个知青好上了。一九七七年,那些知青回城了,并没有把她带走,她嫁到了遥远的钱粮湖,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

父亲听着广播,忽然冲了出来,对我们吼,不要闹了。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人

专吃杜鲁门

我们唱得更加起劲。

父亲说,你们瞎说什么呢。我说,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父亲说,以后不许乱说了,老虎不吃杜鲁门了。我说那不吃杜鲁门改吃谁了?父亲说改吃谁不知道,总之这歌不要再唱了。那天晚上吃饭时,父亲又一再叮嘱我,以后千万不要再唱这首童谣了。我说为什么,父亲说,基辛格前不久到了北京,见到了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过不了多久,我们和美国佬要和好了。我问父亲,基辛格是什么人,父亲说他也不知道,总之是个美国人。父亲说美国人不再是坏人了,老虎当然也不能再吃杜鲁门啦。

我父亲开始变得对美国佬感兴趣了,但这种兴趣是偷偷的。父亲有时在家里偷偷地和我叔叔讨论美国的问题。叔叔是高中毕业生,叔叔读书的成绩很好,是可以考上大学的,他的老师们都对他寄予了厚望。可是那时取消高考了,叔叔也和他的同学们回到了农村。多年以后,我看过叔叔的毕业留言册,留言册的第一页照例是印着毛主席语录。后面才是同学们的相互鼓励的话。大多是诸如“翠竹根连根,学友心连生。你我齐携手,扎根新农村”之类的豪言壮语。他们的留言都写得激情澎湃,我因此相信了,叔叔他们那一代人,是真心扎根农村的。我的叔叔还是个才子,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不是一般的好,他临过很多贴。我知道的就有《兰亭集序》、《张迁碑》、《张猛龙碑》、《九成宫》等等。叔叔的毛笔字,行书中有隶意,和现在那些所谓的书法家相比,功底要深厚得多矣,只是叔叔不太求新弄怪,也从未想过自成一格罢了。叔叔还会画画,这深深的影响了我,后来我想成为一名画家,并为之努力了很多年,终未能成。我叔叔的绘画水平不怎么样,也就是画一些迎客松之类的,或是给雕花床的镜子里画一些花鸟虫鱼。叔叔画画的老师就是一本《芥子园画谱》。叔叔还会吹拉弹唱,口琴、笛子、手风琴、二胡、月琴。叔叔的家里有很多的乐器。叔叔是个才子,我将来一定要为叔叔专门写一篇文章。叔叔是对我影响最深远的人,但我却做过一件让叔叔非常难堪的事情。那时叔叔大约结婚了,但叔叔是才子嘛,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喜欢叔叔,一天放学,让我带一封信给叔叔,并交代我一定要交到叔叔的手上,可是我却将信交给了婶婶。结果可想而知,叔叔和婶婶闹得很凶,我那漂亮的女老师从此不再喜欢我了。这些事情,不知叔叔现在还记得否。我的才子叔叔在乡村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末了连个民转公都没有捞到,因了性格的耿直,后来被优化组合下岗了。无书可教的叔叔老了,一头白发,风流不再矣。也不画了,毛笔字也不练了,只在过年时给左邻右舍们义务写写对子。有人结婚生子的办酒请客时,会请叔叔用蝇头小楷在红纸订成的礼薄上写上:张家姑妈礼金五十;大舅礼金一百之类的。那些月琴、口琴早不知所终,只有二胡,有时还操出来拉上一两曲,低婉沉郁,似可听出叔叔这一生的无限感叹。

我的父亲,在听了基辛格访华的消息之后的某个晚上,压低了声音问我的叔叔是否知道基辛格访华的事。叔叔说知道了。叔叔在政治上显然不如我的父亲成熟,叔叔并没有太把这个消息当一回事。父亲说,和美国佬要和好啦。叔叔说不会吧。父亲说,你今后说话小心一点。父亲又说,你读过书的,你说这美国在什么地方?叔叔于是拿了一根棍子,在地上划拉着说,在太平洋的彼岸。这里是中国内地,这里是我们的宝岛台湾,这里是太平洋,这里就是美国了。父亲似懂非懂地说,哦,知道了。我也似懂非懂地说,哦,知道了。父亲白了我一眼说大人说话小孩少打岔,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了?我说我知道了美国佬现在不是坏人,老虎现在不吃杜鲁门了。父亲说,这话也不要出去说,这只是我的猜测。叔叔说,小孩子家家的,别给他灌输这些东西。父亲说,祸从口出。

父亲又问我的叔叔,那我们离美国到底有多远。叔叔于是对我们说,这样说吧,我们居住的地球呢,就像一个西瓜。叔叔说,我们呢,住在这西瓜的上面,美国人就居在西瓜的下面。我们这里的白天,是美国的晚上。你看我们现在这里天刚黑吧,美国那里,人家现在天刚刚亮。父亲若有所思。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我当时没有敢把我心中的所思对父亲和叔叔说出来,我怕父亲又拿巴掌抽我。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开始为美国人民捏了一把冷汗啦。那天晚上,我是想着问题进入梦中的。我一直在想,地球像个大西瓜,那我们住在西瓜的上面,美国佬住在地球的下面,他们怎么不会掉下去呢。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没有想清楚。就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