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从树上掏来的雏鸟,我用米饭和小虫侍养它们长大。从我麦秸编制的笼里,关闭着我每天最初的欣喜。
圆圆的巢,如旋转的涡;张嘴时讨食的谗东西,还是船上老练的水手。
那光光的脑袋紧埃着熟睡的模样,是母亲幸福的光泽里传出的对我们姊妹成长的记录。
这方小巧的园圃,扑腾无虑的岁月;羽翼渐丰的时候,夏天,悄悄地在我们彼此相倚的手边流走。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我的哺鸟们,比过我尽心尽职的童心,它们的张望,撕裂我们终生相伴的愿望。
抑或它们失去了被人供养的乐趣,失去了与我再见面,和让我看着它们冲向清新天宇的姿影。那院角不能隆起的孤坟,像是埋葬着我的生命。
年少时令我如痴如醉的小鸟啊,在我无穷地滋生漂泊的天性的时候,我怎不能想起你们清亮的眼眸盼望蓝天的急切?这情景给了我难以安宁的心,学着那一份属于浪迹天涯的孤独。
你们,还在风中俯瞰我远离童年的足印么?你们,还在我的足印里衔起喂养你们的岁月么?
十八
那是,那是宰切猪草的傍晚,傍晚延伸着懒腰赶回落野的黄毛狗。
炊烟婉转着青色香味纺织苦楝树婆娑一片;院里沉闷的脚步,挑回一日的辛苦;在木板门吱嘎的叫声里,夜晚再也不能被关住。
草间的轻虫随鸭群的余音长长鸣啭,像羞羞的星儿窥视新娘的天窗;猫头鹰坐在尖厉的岩石上,夜一样静谧深远。
于是,有一簇旱烟在竹林边闪耀,所有的童声像蛾飞向那灯火,这一天的故事没有结局。
十九
为什么要扰碎水中的影子,巧巧的女孩?
为什么要羞羞地抿笑水中的秀发,小小的女孩?
你是河畔初呈风姿的幼榕,唯有你能独品小河的优美与清凉。
你是浆洗一家冷暖的主人,唯有你能得到小河的轻抚与赞羡。
河畔你敲打的回音,溅你满脸娇丽的珠液;你揉搓着衣物,你可知你是在揉搓一个在桐树下望你的那个人的心。
心儿随河水轻流,心事随波光轻跳。
你独对澄澈的遐想,扬手抛洒晶亮的水花,你闪闪的眼啊,阳光躲进青草里去,青草藏在同伴的阴影里,蝴蝶趴在石仄里垂下优美的粉翅,翠竹焦灼地翻卷肢体,唯有那一只不谙事的花猫,被这静止的景致弄得不知所措。
不是另一个世界,小河不会如此悠长;没有天意在改变亘古的面纱,小河不会如此孤清。
有了你,美不再只结伴花草树木;梦一般的女孩,你走过,我一生相问:你为什么没有歌唱?
二十
我在天籁里,传递摸索着人生与土地蜿蜒的旋律。天籁里朦胧的晚露,是我同路的伴侣。
断垣上曾站立的哭泣,迅捷地堆砌故园随岁月迁徙的沧海桑田梦。
你已经从死亡之外阅览了上苍的空远,你能触摸永生的肌体,翻耕犍牛一样的诺言。
我不知从何处询问,那些来自禅性沉迷于陶醉的释义。我从陶钵与象形的画面里,敲响塑造锈迹斑斑的门。
给我一掬甘洌的山泉,我犹若初醒时分重温旧梦的夜,我将以甘泉相赠。山峦挡住了生命向山外延续的历史,我高擎的光阴年华,被犁进深深的地层。
感觉一种存在就像感知彩云漫天的希望,总被打破在榆钱树一声纺锤的呜咽里。啊这眼睛的历史看够了辛酸的泪行,镰刀闪烁的五月,劳动不是一段距离。
二十一
让我吻温这块土地吧,那母亲一样舐犊时摇篮的歌谣……
火塘熟透整个史载的风雨轮回,你就如此地燃烧我湿漉漉的清寒,褪去这些年来你与久违的悲怆。
让我捧起苦难的脸孔一样,注目足下的沧桑脉络。荒原如斯,星斗移转,白日西掩,我祖先的精血染成的苍凉哟……
千沟万壑之间,阴丹布一样被刷洗得发皱的月亮,被泪水漂白的月亮,是填画于额宇间纵横的纹路。光年的孤独是久倚木棚门浑然的魅力。
一生一世是残缺的牌坊哟,而今在残阳里徜徉,就像那踯躅自己所有的羁绊和祖先低伏的叹息。
让我的希望与榕树一同生长;让我的远栖疗慰你怀中的空旷。
生命。是我给人生出版酸甜苦辣的收据,给母亲的话语,给父亲的誓言,给我所有姊妹和朋友永无声音的消息。
二十二
我泪眼迷蒙,为的是只等风雨来临。
每当泥石乍流,我执拗地昂首前行。
如此虔诚,这民风如此古朴而纯良……
在如此的土地上哎,没有温柔的肤色贴布岁月,没有孱弱的灵魂泛滥怨恨。
古铜色的审美是健壮挥尽与天与地与神与灵同享的四季,古老的地层掀起悲壮的骄傲。
在这样的土地上哎,没有剥落的额,没有嘈杂的目光,没有拥挤的脂粉……
只有那群星辰一样的山民,栖居于历史的内脏,睡在现实的边缘……
疤茧苍老了,有人类时疤茧就苍老地走向地质年龄。与疤茧厮磨的扁担和圆箩挑起梦枯的荒上不承负的太阳。
而山峦是不是坟墓耸立在地上的双乳,有一双雄性的眼睛嵌在天上?谁知道呢?
只有太阳垦荒的声音,年复一年地播种生命跳出原始的系列梦想。
绿色,不再是摇摇晃晃的茅屋。
二十三
那是故园佝偻的炊烟,黄云出山时的清凉。而我只在远方的月桂吓唬下吮闻臆想的古色乳香。
红灼灼的思念携晚我眷恋的那片土地,依旧瘦弱弯弯凉月?
曾写一封忧虑的本命年,寄给一双浑浊的目光,以泪水浇灌田畴,滋养贫瘠的稻稷换得汗垢布满后的欣欢。
那些皱纹和白发镶在镜框里。
我该以什么去冲洗被焦虑烤得发黄的岁月?
故乡的路跟梦一般深,路畔的野菊抚我这梦一般固执的奢望。
二十四
故乡,我将一生一世地忆念,一束春雨降临我永远的杨柳,一碑深掩的苦雪站在坡上的张望……
自从黄桷树在村口唤我回家,月儿圆了。
落叶松和茉莉香圆了,你的碾坊吱呀吱呀我辗转多年的路程,我学会了锁着眼泪忆念……
我忆念圆圆的土瓷碗,手镯边,圆圆的吹火筒,还有我祖先圆圆的土坟……
只要还有人同我沙哑地放歌,夕阳就跟晨曦一样年轻。
为了每座门槛上坐满的盼望和惊喜,为了荆棘和苦辛中挥锄的臂膊;为了亘古至今土地与苍天喁喁的衔吻,为了红色动脉的高原不再贫血……
二十五
年幼时候听你哭泣一般的哞叫从院坝的另一头传来,我烦躁的咒骂,你可曾听见过?
就像我年幼时候的肖像,那么快地学会了长久地苦叫。
而今,苍老而去的水牛,农忙时你肩胛的硬茧,苦树下圆溜的黑眼善睐的光束,像神明的小憩。
你子女成群,如今各水一方;黄昏时分的云彩是你归隐的路,你在牧羊人的绳索中回首:“儿啊,如今你在何方?”
主人的煤油灯像你踩踏的地面一样弯弯曲曲;你在漆墨的角落里思念你春情萌发的良伴,你眼中闪闪的火光唤出喂你青草的人;“我善良的主人,你娇美的爱妻在何方?”
现在我才明白年幼时你的哭泣是用孤单和繁重的劳动编成的曲子,你没有胡琴,你没有金樽的酒,你只对散发着恶臭的草屋说:“给我一支锃亮的琴吧,月亮总不与我幽约!”
我试着唱一支优美的歌给你听,我试着在你的犄角里悬挂一颗已经失落在冷酷中的心。
故乡没有像样的河流,只有那条小河是你生命干涸的泉源,是你新婚时唯一的妆镜,在那里你一次次审视自己。
啊,劳顿一生的老牛,你给枷锁囚锁的一生,灵魂可依旧丰腴?当你被牵出你居息了二十多年的狭窄的老屋,在众人的跟前,你双腿下跪,泪如泉涌。
水牛,万物中最诚实的上帝,难道你还没看见屠刀就明白了你生命末期的到来?
你拼命地摇晃着头,黑布是飘落的水云。你仰起头来,一声我年幼时业已听惯的长鸣,几十年,你吐出了关闭已久的孤清和冷落。
你灵魂的尘埃在这一瞬间如被神圣和生命的凄美抹净。你依依地环顾在秋风肃杀中默默无语的人类,还有你简陋的小屋。
水牛,你这茫茫大地最苍老的上帝,而今你却站在耕耘和土地之外,接受一把刀的挑战。
我们的目光紧紧相连,泪光交相辉映。我想起年幼时的咒骂来,我立即被一种意念和象征遗弃多年一样,在你的身边颤抖。
同一切永别吧,苦树再也拴不住你的躯岸和生命。
你回首远邈的旧日,深深地眷恋孤梦的一生:“光环一般绚丽的朋友啊,你在何方?”
二十六
夏日的大蝉,你为什么像我眺望远山的目光一样焦灼?你为什么总是挑逗我的灵魂同你一样激越?
伙伴们都到哪儿去了?他们又该到五里之外的水库里去淹洗蓝天了,他们为什么不叫上我一块儿去呢?
大蝉啊,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妇人,我再也不会理你了,你替我叫老伙伴,我要和他们同去。
不,我怎么不理你呢?你去叫来我的朋友吧,别让母亲知道,她爱儿的心此刻使我焦灼;哦,天啊,你干吗那样躲得远远的?
夏日的大蝉啊,我飘飘的心儿就是这七月的炎热传给我的啊,就是你的声音让我不安的啊,你,这不晓疲倦的生灵啊,你可看见伙伴们在水库里淘洗天蓝的影子?你可听见了他们清凉的笑声?
二十七
多少封长长的家书,在桃花还没在枝头摇曳家园音讯的时候,一次一次把我的心邮寄给母亲的泪花,父亲的白发。
当我感到他们的一生不再复回,当我在他们的关切里得到抚慰的享受,当我的遐想再次被父亲的慈颜和母亲烹的饭菜香充满,我为生命不在我尊爱的父辈岁月里栽上永恒的碧树而叹息。
二十八
寻寻觅觅岷江水哎,远远地,是我匆匆地奔赴记忆的旧地。
远远地,只等看一看古镇的衣衫,拿来拭我重归的泪行,结满那于久别中沉甸甸的远远的渴望。
华灯初上,往昔就在眉间心头。
远远地,探究每尾街巷的块垒,站立不曾相识的灯光,像轻轻地望我微笑,照耀在仲秋的大叶桉下。
我过往树洞的心情,怎不是彩环与光影交织的歌声?
远远地,穿越我栉风沐雨后徜徉在眉州小镇亘古的背影里。
肘子是东坡吟诵给归人共享的灵气,回味两个并肩的隆冬,又是谁在圆相视而笑的酒一样的分离?
远远地,再把麻辣烫的风骨种在辣椒里,收获夏天一样的狂热。
二十九
老乡哟,你不见我汗潸潸地走向不是秋末的迷雾,想让你黄包车的警察再注释一次我不宁的心绪。
老乡哟,你不见我买购两只苹果,去选择乡愁的一只手,削去登程的尘埃,可又该是谁啊,沉默在夜的街头?街头的夜沉默着……
老乡哟,不见谁与谁相候清丽的忧郁和球场洋槐的只字片语,烘我被严霜浸渍的冷魂……
老乡哟,你可见我身后的云,总牵着我的衣裳?
三十
我轻轻地来去,轻轻地是不敢惊醒林阴下的月影,握一握早已冰凉的手,将心酸撩拨。
这是我何日倾恋的地方?从谁的背影里滤出往事?
过日的客居依在掌纹中沉淀,那幅清瘦的常春藤,遥遥地席卷漂游的孤人一晚慵倦的福祉。
于是便整个地想苍松翠柏和银杏的伺院,关不了三尊天上的苏家后人。
绿与黄的静态掩不可不朽的浓墨,同去白塔,那名字涅槃优美的地方,回首去,回首去,我已在龙泉山的脊梁上走过。
那些在清池里拣炼出的诗句,是沉睡在岷江的梦帘内,还是醒在先人去后的鹤唳里?
三十一
除夕总是要祭祖的。祖宗的年份只与人间隔一薄地皮;汤圆滚落,在碗里滑出先人的眼睛。
一刀火纸烧作钱帛的火光,燃烧着老人下跪的虔诚。白酒苦辣了终生远足,撒在地上,同香烛同往天堂。
爆竹炸裂了山野的沉闷,
青烟卷去了一份天泪的伤悲,
祈祷在孝帕和挽账飘飘如水的时候,山坡拉长了土唱,苍劲粗哑的嗓音,呼唤着远隐的幽灵。
做先人的墓碑,口跪屋基和风水烹煮来世的安泰;那原本是葬着的风化的故事,那原本只是一双手不再同斧子一同被斫进冥幽。这古老的心绪,铺排着古老的方式。
那是显考的神秘,那是天运之年刻在墨砚上的萎缩,那是公讳扑在怀里几载苦涩的悼唁。
年年除夕的阴雨里,总有那么一个老人拄着磨得光滑的拐杖,支撑着他的一生,眺望着祭祖的儿女们幻具的背影。
那是他来年必然的归宿,像欲在闹市,找见失落的牛羊。
你这揪心和沉默的老人啊,你八十九岁的眼睛注视着山水人情,那是清晰,还是模糊?
三十二
老石桥,孤独的爱妻,垂柳的儿子,你坚硬的脊骨搭起的寂静,横亘路人沉稳的归心。
哪儿是扑满了苔衣在山峡里迷途的晚风?哪儿是长夜在村口徘徊的萤虫?
你是忍耐者翘首青天的象征,你分担的痛苦不是乐园的失落……
你低沉的声息,同样在枯水季节的星光下响起。你等待着濯洗夏天的灵水,你显示两岸无垠的平行线,那是移我心碎的残照,在破敝的雕楼前彷徨。
那是洪水不能给予神祇的拥抱,二胡的诉说沉淀着,在地平线上的岩石里,溢流的冷漠。
为什么我的眼睛总在你的形象里发涩,那石壁冷冷的风光?
为什么那条老牛在你身上眺望竹林深处,那晴朗而颤抖的长夜?
故乡的往事,一粒粒以天空坠落你宇宙与生存的肃穆。而今稻麦的葱郁仍换不回你轻灵的芳香。
老石桥,岁月的妻子,经年与风雨的佳朋友,那些在西风和肩挑背磨下的启迪是被忽视的瓦片。
我站在你面前,他们没告诉我,在故乡的记载里,该不该撰上你的名字……
出山的时候,我默然回首,你的钢骨仍横亘故乡的路,让我戚然淌流的泪,同清清流水一起濯洗你的忧患吧……
三十三
我梦着山色,如一声梧叶。啁啾的鸟,是报秋的安宁。
这报秋的鸟,久违的蔷薇一样的鹧鸪。
我梦着酒醉,如屋檐下面;滴落的雨季,是下弦月的孤灯。
这梦……是抽象的呼叫?千山万水,在何处阻隔我的良心,一如暮春?
三十四
远望僰道以北的那快热土,已不再是刻在岁月的创伤。风尘仆仆的乡愁里,淡淡的味,淡淡的美。
我怎不知道,故土已不再同乡愁一样贫瘠,我的愁绪也不再冗长而难懂。
你业已使我富有,已经在我的血脉里灌注了你的沉着和天使一样的纯洁。
我从不乏思索的阳光里走来,多少个轮回与迷惘之间,我从辛酸的抗拒中走来。
那夜懵懵懂懂的布谷鸟,轻轻说一句:请记住太阳一样记住我们的故屋。
往昔,家园被唱成一襟泪水。
掐指褶皱的归雁,我与故乡的交融总是那样匆忙,那绾不住的漂泊,绾不住的热烈伤痛。
你业已使我褪去年华的躁动,你已经使我一次次地销魂——
你这华美的泪行,
你这年轻的昭示,
你这清新的坚贞,
你这自由的童年,
你这深情的臂膊,
你这永恒的庇护,
你这高贵的母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