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学利
红薯是我母乳的源头。红薯地是我生命的胞衣地。有谁见过满坡,满窖满屋,比成堆的包谷更为壮观的红薯吗?
我是在母腹里,最初的胎动中,开始感受到那种浩大的堆积。妈妈说,我出生前一百天,家中的米坛见了底,正是地里那有点甜的红薯,提供了我生命最原始的营养。
所以,身尚且还是负值的岁数起,我便以一种曲膝的方式,感恩于红薯。
自然而然,当我赤身滚落于稻草时,红薯的气息、红薯的味道、红薯的典故,便开始晃荡于生命的摇篮。奶水不足时,母亲便尝试掐一点雪白的绵软的甜红薯,抹向我啼哭的嘴唇。据说,襁褓中的我竟然可以吃大半个。红薯养过的孩子都是十分的胖的。
大约到了七八岁时,我开始读懂了薯地,读懂了粮食的基本含义。
薯地的形成非常简单。只要碰上雨湿地皮的天气,薯藤便在乡亲的剪刀中无数次腰斩自己,然后跟着一件蓑衣出门。不需要分行打窝施肥,随意一站,它们便于几日之间占据了一个又一个山头。生命的断章,夜宿山坡,薯苗的成活比白杨还要简单。只需两寸带一片叶的茎,便能落地生根。
不用一个月,薯藤便与泥土有了千丝万缕的感情。它们随意舒展着,织起了绿色的地毯。那山坡惟一的一件衣服。那时,为便于收割,我们一年要对薯藤进行两次整理,将之摆向同一个方向。在浩瀚的叶海里,我们用跪爬的方式,梳理着村庄辫子。
我们对红薯的料理,一直要持续到深冬,直到大山的深意在檐下、屋角、薯窖里堆积如山。那段岁月,在我的童年中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在放牛时候有一个单膝跪地,用指头从地之一角刨出红薯,然后在石头上轻轻砸破薯皮,剥皮而啖的少年。那就是我,像是从地里蹦出的红薯。
最喜欢在寒冷的日子里,揭开薯窖的木板。父亲粗大的手将我放进窖封着温饱的薯穴。我便双膝跪在红薯上,捡满一篮,挂好钩子,父亲再把篮子提上去。
碰上较好的太阳,便会帮着母亲,在大石板上晒、收地瓜干。不知不觉间,我常膝跑在生活的甜条之间,顶礼膜拜。
只是,那时我还不知这些跪的姿势背后,有一层深意。
后来,从一些典故里,我渐渐明白了:原来红薯是苦难岁月里一个饥饿的反义词,是足以和母亲相比的存在。
家乡的地名叫“山斗”,就是“山角斗落”之意,是湖南在张家界之外的又一“盲肠”。外用七个字形容吾乡字:弯弯红薯弯弯路。可在三年困难时期,正是因为弯弯红薯,使之成了逃荒者的理想之地。当时,有不少从弯弯路走进来的女子,就是以吃一顿饱红薯为条件,嫁在了山里。我们村有几个这样的例子。不但红薯能充饥,在挖蕨根、寻野菜的那些最艰苦的日子里,薯藤也是饱肚子的最好选择。
当年,二伯家的一楼经年的薯藤,不知救活了多少频死者生命啊!据说,红薯地还曾成为过贫穷日子最后一道屏障。成堆的红薯与薯藤吃完后,人们还可以拿起耙头,从地里挖掘是不是故意遗忘的收成,经冬的残余红薯根,隐伏着生的希望、生的信念。
红薯就是以一种沉甸甸的姿态,果了那个时代的腹。
也许是因为幸运吧,我仅仅尝到了苦难的尾声。上学的日子里,从被窝里爬起,带上一个烤红薯或抓一把薯片,便可以出发。最终当我走出大山时,行囊里有了风干的口粮,负笈的理想便底气十足。有一些自豪之气,还充盈到了我年少时的对联故事里。高中时有一个语文老师曾出联考同学们:“墨黑一砣白炭”。我还记得对的是“雪白两个红薯”。老师在赞赏之余,顺便又出了一“红薯联”给我对:“无米常啃生红薯”。我应了“有酒时作太白歌”,老师很是赞赏。
有一种最好吃的红薯,叫黄心红薯。哪怕是后来上了大学,正是它,在异乡给了我着色的睡眠,甜蜜的梦。我喜欢于校园的夜半跪立于床头,伸手往包裹里搜索,喜欢看着薯片上薄薄淡淡的一层白,使我想起岁月的风霜。
如今,我这个母亲藤上结下的一点真实,彻底流落到了都市。每每看到街头的烤红薯摊,思念便会长成长长的藤,依然有着连接土地的向往。吮它成长,我一生的精神不再饥饿;吃它长大,我逆境的日子也会感到甜蜜。
有哪位朋友如我这般,对红薯、对母亲怀着心灵的跪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