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杨
一
当我坐在电脑桌前,看着父亲的书柜,就能想起他说的话:“我没有其他的财富。等我以后老了,这些书就是你的,所以你要爱护书。”那时我总是买些《散文》《小说月报》之类的期刊,却把它们侍弄得乱七八糟,被父亲看见,就会挨批。如今懂得了如何保护书的洁净、平展、雅致,生活却被我侍弄得乱七八糟,因为父亲从来没教过我他做人的经验,没教我如何把生活小心翼翼地压平。
以前,我常常想,如果等他老了,他会循序渐进地告诉我一些事情,父子面对面地坐着,他说我听。可是他没办法老去了,如果人生真能百岁,他只是走完了前半段,也不过是跟“老”打了个招呼,还没开始过多的寒暄。大家都说他是个考虑周详、长远打算的人,他曾想象过自己老后的事情么?有吗?没有吧?他垂垂老矣的景象会是怎么样呢?我失去了他,他则失去了“老”的权利——那包括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步履蹒跚的衰老之苦,和日子一样长久或短暂的不确定的喜怒与感动。
没有等到他老了,没能等到他老的时候把书给我。他和他的中年一起,定格在了我和家人、朋友的心里,只因他不在身旁,我们便没有办法去想象他的以后,不能像写文章那样编写他的后半段了。这真的不是我们愿意的,我愿意让他老到絮絮叨叨,天天跟我发脾气,而不是突然就不见了,只留下回忆和照片。哦,还有那些书。
二
父亲走后的一年里,我试图快速摆脱自己孩子气的心态,变得成熟一点、老成一点,以便能处理更多的矛盾和问题。但人心岂能用复杂这样简单的两字来解释,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一些事,甚至不愿意去询问答案。不去追问,算不算得上是成熟的表象呢?比如,母亲为什么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变老。有人说,她承担了巨大的压力,心太疲惫。记得父亲刚走的几个月里,母亲总接到一些恶毒的短信,咒骂她将父亲的遗体火化。家乡的风俗里讲究“高段深埋”,火化出离于残忍,可母亲知道父亲的做事方式,他是个共产党员。他不愿带给别人哪怕一点点的不快。
可是,当一个人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后,他便不仅属于妻子和孩子,他的事情成了一群人的事情。于是母亲成了靶子,甚至有人说她把丈夫烧掉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些诋毁也让我的大伯蒙受不白之冤)。那段时间她基本每天晚上都梦到父亲。那时候她是恍惚的,她告诉我,她觉得父亲没离开,只是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日子颠倒了过来。白天不相见,晚上可以说说话。后来我也没再问母亲是否依然持续地做着有父亲的梦,我自己好久没梦到他了,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没能承担起一个儿子的责任去保护母亲,羞于见他,还是没有承担起一个儿子的责任去替他分担,以至于梦也梦不到他。那时起母亲担心再遇到不幸,怕小偷翻墙入室,怕走在路上被人抢劫。她常说,如果朱世忠还在,事情会如何如何,这个时候我就特别心疼她:以前一直是父亲来帮我和母亲这对大小迷糊分析、解决各种各样的难题,现在得靠我们自己了。
没有他的路还长,带着对他的怀念,去面对吧。生活不会停止。
三
父亲的朋友不断地帮助我们,他情同手足的老领导、私交甚笃的学生和同事、肝胆相照的文友都在关注关心我们。他们在我们娘俩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在我们最难熬的时候挺身而出,让我们有了安全感。我和母亲常常感叹,若不是父亲真诚为人,怎么会有如此的朋友,若不是这些真诚的朋友,我们的日子还要多难。为了这些人,我们也要坚强起来,在大家的目光里,还是能感觉到爱,还不至于失去了全部。
这样默默注视我的目光似曾相识。母亲说,父亲总在操心我的事,但一次也没有告诉我,而我那时候还不听话,从不在乎他的付出。知道在父亲节给父亲发祝福短信,也不过是上大学时才开始的事情,而且,仅此而已。记忆中,我只有两次送给父亲礼物,更多数时候,只是简单的问候。如今常常后悔,为什么不抓住机会,多陪陪他,送他一些有意义的礼物,跟他吃顿饭。这些都已经不可能了。我曾经听母亲说,2009年春节我给父亲买的一条西裤他很喜欢,穿脏了都舍不得换。那时候想,下次要和父亲一起去,给他买一身衣服。我一直没有行动。现在,只要想起这件事,我就不能原谅自己,爱一个人,就要表现出来,让他知道。
6月12日,在小区的后院里遇到了父亲以前的老领导。他比以前略显发福,也老了些,握着我的手,说话不多,这是父亲百天后我们第一次见面。看着他的背影,我鼻子有点酸,他也是一位父亲,不知道他的孩子是否珍惜他无私的爱。要知道,那些操劳的、独自承担的父亲们像墙一样绷直了自己,只是承重,却没怨言。但他们真的都需要孩子的回馈,一个眼神一次交谈一个拥抱都能让他们长年承压的身心放松下来。孩子的反应决定着他们的取舍,孩子的肯定是他们的动力。
我看着那些来来往往送孩子上学的父亲,我看着那些带孩子去公园坐海盗船的父亲,我看着那些在考场外等待孩子高考结束的父亲,我开始怀念我的父亲。当我意识到我失去的人是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我感受到了因为他的逝去而引起的灵魂的失重,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要给父亲们这样一个节日——如果你平时真的没有机会对父亲说出心里的尊敬和爱戴,那么别错过这一天。把最自然的爱表达出来,为了给你生命,给你荫蔽的那颗坚强的心,就像乌鸦反哺那样,就像你小时候拉着他的大手一起走在路上时那样。
《载于《一周生活》2011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