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三百首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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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蝶恋花

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①。玉勒雕鞍游冶处②,楼高不见章台路③。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注释”

① “杨柳”二句:谓杨柳如堆堆青烟,又如重重翠色帘幕。② 玉勒雕鞍:用玉制成的马衔和雕花为饰的马鞍,指代贵族公子。游冶:游乐。③ 章台路:犹言烟花巷,妓女聚居处。汉代长安有章台,其下有章台街,后多为妓女所居。

“语译”

庭院多么深邃啊,它究竟有多少深呢?杨柳就像烟堆,形成了无数苍翠的帘幕。他骑着豪华的骏马在游乐的地方,那条通往温柔乡、销金窟的烟花巷,我的楼再高,也望它不见啊!

雨横风狂中,三月将过,天已黄昏,我关上了门,总也想不出办法能把春天留住。我眼中充满泪水去问花儿,花儿也不说话,一阵风来,倒将它吹得落红散乱,纷纷飞过秋千而去。

“赏析”

这首词也见于五代冯延巳的集子中(后面“谁道闲情”、“几日行云”诸阕也如此)。但北宋末李清照《词序》曰:“欧阳公作《蝶恋花》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张惠言以为“易安去欧公未远,其言必非无据”(《词选》)。但今人王学初曰:“据欧阳修《近体乐府》罗泌校语,此词亦见《阳春录》,而崔公度跋《阳春录》,则谓皆延巳亲笔。(见《近体乐府》罗泌跋)冯延巳亲笔所书之词,必非欧作。后人或据清照此序以为此首必欧阳修作,盖未见崔公度跋也。”(《李清照集校注》第三十三页)则此词是冯是欧,尚无定论。又张惠言以为此词欧阳修有政治寄托,并一一附会之,王国维斥为“深文罗织”,以为此类词“皆兴到之作”(《人间词话》),是。它应是一首写闺怨题材的词。

词的首句被用叠字最有本领的女词人李清照所激赏,还用于自己的词作之中,便很不简单。重叠三字于一句之中,非此词所独有。杨慎曾举出“夜夜夜深闻子规”“日日日斜空醉归”“更更更漏月明中”“树树树梢啼晓莺”等例句(见《词品》),虽也叠得稳妥,但都不及“庭院深深深几许”之自然高超。在这里,用叠字来强调庭院之深邃与词所要表现的主题是完全密合的。庭院之深,亦即闺阁之深,封建时代妇女受礼教束缚,深居幽闺,与外界隔绝,不能过问丈夫行为的不公平地位被写出来了。因而,庭院之深又可视作妇女内心苦闷之深的象征。她们精神上的痛苦与不幸,被深深地埋藏在这牢狱似的深院大宅之中而无人知晓。李清照是女子,又有孤居寂寞的生活体验,因而特别能深刻地领会。用问句起头,尤有情致。

庭院之深是通过杨柳之多来表现的。柳如堆堆青烟,形成无数帘幕似的屏幛,所以才更显得楼阁深不可测;在高楼上眺望而不见丈夫游乐之处,也由于此。唐传奇许尧佐《柳氏传》中有诗说:“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又有答诗说:“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传诵甚广。此词特写杨柳而联想到章台,这“玉勒雕鞍游冶处”,又藉以寄自己的离恨,都是十分自然的。词句间,薄情丈夫的奢华逸乐与独居深闺的女主人公的内心苦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下片全为写这位女子的怨恨和悲愁而设,常人难到之处在于词并不静止地说她肝肠寸断、愁怨无穷,或者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而是仍透过景物环境和人物情态的细节描绘来揭示其内心世界。“雨横风狂三月暮”,这是写暮春时节的天气,也象征自身的不幸遭遇,同时又表现了她面对冷酷无情的现实时,内心感情的激动和狂乱。她无可奈何,只能“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春天留不住,少女的青春年华留不住,往昔的恩爱缠绵和幸福欢乐也过去了,同样没有办法将它留住。“无计”二字,可见出她向往过幸福生活的愿望是多么的强烈。

结尾两句更见精彩,遭风雨摧残者是花,所以要写到花;而花又与人同命,故见花而落泪;泪为怜花惜花而落,也为自怜薄命而落。为什么要遭受如此之不幸呢?这问题无人能够回答,且也无人可问,只好去“问花”。“问花”是痴语,也是情语。花当然不能回答。它不但“不语”,连自身也保不住,一阵风来,就将它吹得乱红飞散了——这恐怕也算是一种无言的回答吧!这已是令人悲凄的情景,不料画面上又出现“秋千”这一能勾起她热恋新婚时期欢乐回忆的东西,让它形成一种强烈的今昔对照,仿佛只是信手拈来,却调动了震撼心灵的“艺术打击力”,完成了全篇的最后一笔,真可谓是神来之笔。毛先舒有一段专谈这两句词的话,所见甚细,兹抄录于后,以资参考:

“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作词者大抵意层深者,语便刻画;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或欲举其似,偶拈永叔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笋未出而苞节已具,非寸寸为之也。若先措意,便刻画愈深,愈堕恶境矣。此等一经拈出后,便当扫去。”(《古今词论》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