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汉书(中华国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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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司马迁传(1)

本传叙述司马迁其人其事及其撰述。司马迁,字子长,司马谈之子,生于景帝中元五年。早年师从孔安国、董仲舒,游历各地,了解风俗,博采传闻。初任郎中,出使西南。元封三年担任太史令,继承父业,著述历史。天汉年问,因替李陵辩解,遭受腐刑。不久担任中书令,发愤著述,完成《太史公书》后称《史记》。这是一部不朽的史学著作。

【原文】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宣王时,官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适晋。晋中军随会奔魏,而司马氏入少梁。

【译文】

早在颛顼统治时期,令南正重掌管天文,令火正黎掌管地理。唐尧、虞舜统治时期,仍然命重和黎的后代管理天文和地理,直到夏朝和商朝,还是重氏和黎氏世代掌管天文地理。西周时,封为程伯的休甫是他们的后代。周宣王当政的时候,他们丢失了主管天文地理的官职,被司马氏替代。司马氏代代主管周朝的历史。在周惠王和周襄王之际,司马氏到了晋国。晋国的中军元帅随会逃到魏国,司马氏也随后来到了少梁。

【原文】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在秦者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兵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错孙蕲,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夏阳。蕲与武安君坑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蕲孙昌,为秦王铁官。昌生毋怿,毋怿为汉市长。毋怿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译文】

自从司马氏家族到晋国后,他们就分离开了,有的在卫国,有的在赵国,有的在秦国。在卫国的,后来有人傲了中山国的相。在赵国的,由于传授有关击剑的方法而声名显赫,蒯聩就是他们的后代。在秦国的司马错,曾与张仪争论伐蜀的事,最终秦惠王采纳了他的建议,让他带兵伐蜀,最终取得胜利并被任命为蜀郡守。他的孙子司马蕲是武安君白起的部下。这时少梁改名为夏阳。司马蕲与武安君白起在长平活埋掉赵国的军队,回到秦国后,他与白起反被秦王赐死于杜邮,安葬在华池。司马蕲的孙子司马昌,在秦国任铁官。司马昌生司马毋怿,司马毋怿当过汉朝的市长。司马毋怿生司马喜,司马喜曾为五大夫,他们死后,都安葬在高门。司马喜生司马谈,司马谈曾任太史公。

【原文】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日迁。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遗风,乡射邹峄;厄困蕃、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榨、昆明,还报命。

【译文】

太史公掌管天文工作,不管政事。他有个儿子叫司马迂。司马迁生在龙门,在山南麓过着农耕生活。十岁时已能读古文著作。他二十岁南游江淮,登上会稽山,探访禹穴,到九疑山,考察舜的遗迹,泛舟沅、湘水间。北渡汶水、泗水,在齐、鲁之都探讨学业,观察孔子教化的遗风,还在邹峄学习乡射礼节;在游历蕃、薛、彭城等地的时候,一度遭受困厄,经过梁、楚之地后回到长安。于是司马迁做了郎中,奉朝廷之命西征巴蜀以南的地区,平定了邛、筰、昆明之后,回到长安复命。

【原文】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发愤且卒。而子迁适反,见父于河、雒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予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尔必为太史;为太史,毋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也。夫天下称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风,达大王、王季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脩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馀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壹统,明主贤君,忠臣义士,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予甚惧焉,尔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镄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记。

【译文】

这一年,天子首倡汉朝的封禅典礼,而太史公被留在周南,不能参与其事,心中愤懑,将要死去。他的儿子司马迁刚好在这时出使回来,在黄河与洛水之间见到了父亲。太史公抓着儿子的手含着泪说:“我们的祖先是周朝的太史。远在上古虞舜夏禹时就取得过显赫的功名,主管天文工作。后来衰落了,难道要断送在我这里吗?你继为太史,就可以接续先祖的事业了。如今天子继承汉朝一统千年的大业,到泰山封禅,而我不能随行,这是我的命啊!我的命啊!我死以后,你一定会做太史;做了太史,你千万不要忘记我要编写的论著啊。孝,是从侍奉父母亲开始的,中间经历效忠君主,最后能够在社会上立足,显名于后世,光耀父母,这是最大的孝道。天下称颂周公,是因为他能够歌颂周文王、武王的功德,宣扬周公、召公的遗风,使人明白周太王、王季的思想以及公刘的功业,让始祖后稷受到尊崇。幽王、厉王之后,王道衰落,礼乐败坏,孔子研究、收集旧有的文献典籍,重振被废弃了的王道和礼乐。整理《诗》、《书》,著作《春秋》,直到今天,人们仍以此为准则。从鲁哀公获麟到现在四百多年了,中间因为诸侯兼并混战,史书丢散、记载中断。如今汉朝兴起,海内统一,贤明的君主、忠义的臣子的事迹,我作为太史而不能给予评论记载,中断了国家的历史文献,对此我感到心中不安,你可要记在心里啊!”司马迂低下头流着泪说:“小子虽然不聪明,但一定把父亲编纂史书的计划全部完成,不敢有丝毫的缺漏。”

太史公死后三年,司马迁做了太史令,他阅览和摘录了石室金柜收藏的图书档案,又过了五年,正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初一凌晨冬至,开始改用太初历,新的历法在明堂上公布,诸神受到祭祀。

【原文】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而明之,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为何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之董生:‘周道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时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经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与,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纲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日‘差以豪厘,谬以千里’。故‘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渐久矣’。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者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诛死之罪。其实皆以善为之,而不知其义,被之空言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指,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大过予之,受而不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译文】

太史公说:“父亲曾说过:‘在周公死后五百年出现了孔子,从孔子到现在又过去五百年了,是继承并光大孔子的事业的时候了,修正《易传》,续作《春秋》,根据《诗》、《书》、《礼》、《乐》衡量一切。’大意就在于此吧!大意就在于此吧!我怎么能推辞呢!”

上大夫壶遂问道:“当初孔子为什么作《春秋》呢?”太史公答道:“我听董仲舒说:‘周朝的王道衰落了,孔子作为鲁国的司寇,想振兴王道,但是诸侯诬陷他,大夫阻挠他。孔子明白自己的主张在当时不会被采纳,王道不能推行,于是便把自己的是非褒贬涵于《春秋》所记的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之中,以此为天下的准则。书中他贬斥僭礼的诸侯,声讨犯上的大夫,只不过是为了实行王道罢了。’孔子说:‘与其用空洞的说教去教育别人,还不如记载具体的历史事件,这样更为深切明显。’《春秋》一书,上能说明三王之道,下能分辨人伦纲常,判别嫌疑,明辨是非,裁定犹豫难决之事,表彰善良,贬斥丑恶,尊重贤能者,轻视不肖之徒,保存灭亡国家的史迹,续接已断绝了的世系,弥补残缺,振兴衰废,这些都是王道中的要点。《易》专讲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所以长于变化;《礼》是规范人际关系的,所以长于行事;《书》是记载先王事迹的,所以精于政事;《诗》是记载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的,所以长于风土人情;《乐》是论述音乐经典的,所以长于和谐;《春秋》明辨是非,所以长于治人。由此可见,《礼》用来节制人欲,《乐》用以发扬和气,《书》用以指导政事,《诗》用以表达思想感情,《易》用以说明事物的变化,《春秋》用以指导人们遵循道义。治理乱世,使其走向繁荣,没有比《春秋》更合适的了。《春秋》文字数万,旨意数千,万物的离散聚合都集中在《春秋》里面。在《春秋》中,记载着三十六起弑君事件和五十二个亡国事件,诸侯奔走逃亡不能保其国的,不计其数。究其所以如此,都是由于丢掉了礼义这个根本。所以《易》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因此‘臣弑君、子弑父,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渐渐发展而来的’。当国君的不能不通晓《春秋》,否则朝上有进谗言的则看不见,后面有奸贼作乱也不知道。做臣子的不能不通晓《春秋》,否则就不知道日常事务怎么处理才适当,遭到突变就不能灵活去应对。做人君、人父的,不能通晓《春秋》大义的,一定会被蒙上罪大恶极的罪名。做人臣、人子的,不通晓《春秋》大义,一定会陷于篡弑的罪名而被杀头。实际上他们都以为是在做好事,却因为不知其道义所在,反而被加上了空洞的罪名也无法推卸。不通晓礼义的宗旨,就会落成君主不像君主、臣子不像臣子、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的地步。君主不像君主,就会受到臣下的冒犯,臣子不像臣子就会被诛杀,父亲不像父亲,就没有人伦之道,儿子不像儿子就是忤逆不孝:这四种行为是天下最大的罪过。把天下最大的罪名加在他们头上,他们也只能接受没法推辞。因此说,《春秋》一书是礼义的根本。礼义的作用是杜绝坏事的发生,法律的作用是在坏事发生之后进行惩罚;法律起的作用显而易见,而礼义所起的防微杜渐的作用却不易被人了解。”

【原文】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成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虑戏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已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矣,而不用,有国者耻也;主上明圣,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十年而遭李陵之祸,幽於纍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夫!身亏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