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冰上舞蹈的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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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香水

香水和诗歌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我说不清楚。这天堂的舶来品,注定经历了诸神的手的修炼?否则为什么我闻着闻着,觉察出某种宗教的气氛?哦,居然还有比爱情更温柔、更具感染力的宗教——它令我想到隐形的奇迹。所有香水烘托出的古典淑女或新潮美人都无意识地成为痴迷的传教士,当一瓶香水的瓶塞打开,空气中潜伏一场无声爆炸,一百朵、一千朵名称各异的鲜花以近乎愤怒的态度冲决堤坝,使我们感觉到墙壁布满弹坑。神情恍惚的我,想到乡村、四季、外省的故事和人类的文明,想到总是选择春天绽放的爱情。当然,也无法逃避蝴蝶、蜜蜂、梦以及类似的字眼。哦,一瓶祖传的香水,一座浓缩的空中花园。

比美酒更精炼、更令人陶醉的是什么?除了香水,再没有其他了。同样是经过高度提炼的生活——从世俗社会中诞生的浪漫主义哲学,同样是足以使头脑中的天空变形的强大能量,同样是不易察觉的创造与改变……作为现代行吟者的我,放弃了李白遗传的酒葫芦,却怀揣一瓶拒绝注明商标的香水,像随身携带一枚美学的炸弹,定时炸弹。我就是那个在茫茫人海、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丛林里走私军火的田园诗人。麻木的心灵需要刺激,迟钝的世界渴求美的冲撞——没有谁比我更憧憬那在神抵的呼吸中复活的时刻、辉煌的时刻,也是灵魂遭受重创的时刻。一场并不足以改变历史、却能使思想窒息的个人化的革命。

香水是藏在空气中的美人、是隐士的专利,如果任其泛滥则失去其童贞的初衷。我认识一位从不使用香水的女性。在这个普遍洒香水的时代,恰恰是她——而不是其他浓妆艳抹的贵妇人,使我感受到香水的存在乃至意义。这种说法令人费解,但事实确实如此:当我开始判断她与周围女性细微的区别之时,香水便作为两个汉字从空气中出现了。而在和日常生活中的女士小姐们打交道的时候,香水仅仅作为某种情绪感染着我——感染并不是真正的感动。香水是装在阿拉伯漂流瓶里的魔鬼,密封着一千零一夜的神话,一旦瓶塞开启,它的态度是不可捉摸的。你可以用茉莉、玫瑰或牡丹之类来命名你面前某种类型的女人(用规范化的术语叫“某某香型”)。我也可以公开这位拒绝使用香水的女性的乳名:荷花。她是我乡间的初恋情人。我忘不掉她。一滴香水的价值相当于999朵玫瑰,而爱人的名字在我记忆中相当于999滴香水的总和。

那最早发明香水的人的名字已经消弭于郊区的水雾之中,所以我们更乐于将其视若神给予人类的礼物。毫无疑问,巴黎是香水的源泉——这座产生过浪漫主义艺术的都市从此受到美神的庇护。19世纪的法国文学名著,描写了上流社会的沙龙、带包厢的大歌剧院乃至茶花女式的经典爱情,掀开毛边纸的封面,我就闻到一股名贵香水的味道。这是可以理解的幻觉。看来香水注定是属于贵族的,与荆钗布裙的平民化风景相距甚远。美向来可划分为华丽与朴素两种,香水预兆着通俗的欢乐与庆典。

开启在世俗中尘封的香水瓶,比潘多拉对待她的匣子需要加倍的勇气。这里面装载着一整部变形记。当虚荣、伪善、嫉妒、罪恶纷纷张开灰色的斗篷(仿佛从天而降),被禁锢着的美的精灵——我们的爱与信仰、我们的诗歌,是多么地渴望自由,渴望毁灭之后的再生。我屏息静气,陶醉地玩味着那种灵魂出窍的幻觉——此时此刻,它正穿过那典雅如美人脖子的玻璃瓶颈,如袅袅升起的炊烟一缕,它就要弥漫于我们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