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不寂寞。约了几位老朋友相聚在摆设陈旧的客厅,大家狠劲跺了跺脚(像发泄对严寒的不满)之后,才把劳累的心深陷进橡木扶手已磨褪色的拐角沙发里。我揿亮了贴墙而立的电热器,在朦胧如梦的吸顶灯照映下,幻化出奥地利老式壁炉篝火熊熊的意境。在欧洲早期电影里你很容易对那种带壁炉的小木屋刻骨铭心,一块块树皮斑剥的劈柴被添加进神圣祭坛般的炉膛,维也纳森林的故事踊跃如火鸟扑面而来,你仿佛能嗅到室内弥漫的被烘烤后的松脂气息……
这是我故乡的小屋,也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火光周围簇着青梅竹马的伙伴们的面庞。每年一次,我都要从千里之外那座灯红酒绿的都市搭乘火车回来度假,像庆贺内心一个不成文的节日似的,邀请天各一方的朋友重逢在这温和朴素的屋顶下。要知道,在古道西风的羁旅生涯中,我们是把它当作青春的遗址来看待的。一杯随时可供重温的酒,一颗心出发的地方。
刚从俄罗斯返回的林小姐问我有什么好音乐,我翻检书架上的磁带,她却想起什么似的:“那台电唱机还没坏吧?”说着从包里取出一张乌克兰民歌唱片。“这支歌叫《一百万朵玫瑰》。我在莫斯科街头第一次倾听时,就流泪了。”那台我们年少时梦牵魂绕过的手摇式电唱机,蒙尘已久,像密林环拥的幽静的湖泊。随着唱片波纹般沙沙作响的运转,一支远道而来的异国民歌踮着脚尖出现在水面。
在看不见的神秘幽深之处,一位乌克兰女郎以其略带沙哑的嗓音咏颂着和玫瑰有关的故事,一下子就抓住我们的心。虽然不懂俄语,但我们凭借某种更为直接的力量破译出那音乐里的内容。和玫瑰同时出现的,除了爱情,还可能是什么?是对时光易逝的惆怅?是花园里夜莺泣血的悲伤?和欧美音乐迥然不同,前苏联的民间歌谣永远笼罩着积雨云般本质的忧郁,它穿透了白桦林点燃的银亮烛台、穿透西伯利亚平原上风的道路,向你宣布着一个忧郁的民族特有的深沉执著。
一百万朵玫瑰,或者更多,也不足以表达我们对音乐以及人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感谢!金属唱针终于嘎然而止,大家都不愿意首先打破室内的寂静,而逗留在记忆中花朵拥护的小路上。没有谁要求林小姐翻译一番歌词或解释以《一百万朵玫瑰》命名的涵义,每个人心里多一种对玫瑰的想象,世界上的玫瑰就会增加了一朵。美难道不是这样在心灵之间传播和繁衍的吗?美好的事迹不计其数。
用收录机听磁带,永远无法获得电唱机辚辚运转所焕发的古朴、亲切、逼真的审美效果。你仍然对那种古典主义的壁炉以及树脂的香味保留着羡慕与想象……如果真的拥有了一百万朵玫瑰,我们还会苛求生活吗?我表示怀疑。总有一朵玫瑰存在于数量之外、呼吸于空气之外,这朵超现实的玫瑰就叫做美,一百万朵玫瑰——甚至这世界上所有具体的玫瑰,都不过是它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