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所以产生在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身上是有道理的,虽然与诗相接近的感觉几乎为世人共有。诗人永远是特定的,不知这是一种幸运抑或不幸,他和平凡之间确实存在着距离,需要用整个生命才能衡量得清的距离。当诗降临,他容光焕发,所有想象的羽毛都抖擞起来,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晰地看见自己与芸芸众生的迥异之处;他也有黯淡无光的时候,那就是当诗离去,留下了一片废墟,他的生活将不再是完整的……
如果有一千个诗人,缪斯就有一千个化身。没有必要去分辨其间的区别,惟有他们的共性才可能引起我们重视:那就是一颗敏感、而且擅长表达的心。感觉和倾诉分别是诗人的两个部分,就像他身体上手和脚的关系,他以富于个性的手势拾取一些什么,却要靠自己最持久的脚力送到目的地,我想那就是缪斯居住的地方。诗人在同一个偶像面前唱着不同的情歌。
我们完全有理由拒绝他们的声音,它仅仅是想象中的黄金,很难在感情之外体现其价值。但如果诗人都沉默了,这样的世界我们该如何想象?他们和花朵一样是不可或缺的,对于春天而言。
在这个夜晚,万籁俱静,我想起诗人,那些过去和未来的诗人,心情变得沉重。
诗人选择了语言的流浪,是缪斯的宠幸,还是他替自己一生安排的任务。即使作为一个闭门不出的人,也有给自身想象提供驰骋条件的权利。通过一句话而走完一生,没有比这更轻松也更沉重的了。他们在完成一首诗之前,已经死去一千次了。正是这种对死亡和生命的双重体验,使活着的人们触目惊心,我们从来就没认为诗人比哲学家肤浅,虽然他们采取的是两种酿酒的方式。我们分别为之陶醉,这就足够了。
不知为什么,我心目中的诗人总保持着沉思冥想的状态,他想说的话无由说出,于是缄默,在缄默中比一般人走得更远,把我们所能看见的事物远远甩在后面。诗人永远是孤独的,可惜他时常忽略这种优势。诗人不希望自己被读者同化,他要靠差距来获得误解和神秘。我在今年冬天曾经说过:一辈子和自己说三句话,把其中最重要的两句记下来,希望别人只听见第三句,这就是一首诗从产生到结束的过程,没有什么更了不起的。
缪斯是神,而读者是人,诗人介乎二者之间,必须在这种关系中平衡着自己。幸亏上帝赋予了他看不见的翅膀。飞得太高,必将被人们所遗忘,反之则退化成鸡,哪怕一只公鸡叫得再嘹亮,它顶多只能飞到树上。现在,我们所能看见的树太多,而天空太少,读今人的诗我经常有这样的悲哀。现在的诗是太像诗了,现在的诗人是太不像诗人了,那些以最真实的风鼓舞我们的翅膀都哪去了?无论它来自高空,或者深渊,都值得怀念。它毕竟不至于停留在我们的高度。
一个很平庸的人,在某一个夜晚,忽然涌起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触,这种感触使他觉得区别于其他人在此时此地的想法,甚至区别于自己应该具备的想法,就是一首诗了。一个人,一生,哪怕只写一首诗,就没有谁能否认他是诗人了,因为缪斯曾经通过他而获得诞生。在一个人身上,缪斯诞生一次和一千次是没有区别的。那个瞬间是纯粹的,那个瞬间他是缪斯的化身,所以对自己和别人说想说的任何话,连错误都是真理,没有谁会责怪他的。做个诗人毕竟是件很神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