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离城市,仿佛带我去参观农村生活的巡回展。在无穷无尽的随着季节而变化景色的原野上,车轮滚滚,我内心里积压的忧郁的堤坝土崩瓦解。到处都是顺坡势铺展的不规则的田亩,到处都是树、岩石、湖泊抑或几只啃草的牛羊,到处都是日常辞典里无法安排的原始的词汇——它们以带根须的状态在眼前生动地摇曳,要求我给予重新认识。哦,我一向对乡村的间接经验终于恢复了感性,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世俗的人要想成为诗人也很简单——正如此刻,一种对路边转瞬即逝的花、村舍、播种者高呼“我爱你们”的冲动侵袭着我。阳光灿烂的日子,神秘的大自然以具体的景象呈现,在浑然不觉的花木丛中做一只蜜蜂或蝴蝶都是好的。
坐在带暖气的车厢里,世界对于我就像一扇玻璃窗那么大小。在杂草丛生的延伸向天际的荒原,蓦然发现一条烟缕般虚幻的蜿蜒的小路,我产生了察觉人类最初的痕迹的惊喜,我相信它至少会通向一户人家或一座村落,而后又和能抵达集镇或城市的其他的道路联系起来,成为我们庞大的生活最古朴的源头或末梢。在世界上被遗忘的角落,一条简单极了的羊肠小道也令人无法忽视其价值。
有时列车横穿稀疏地散布着的村庄,如同刀刃把浑圆的苹果剖开,在高楼大厦里呆惯了的我们有深入民间的恍惚。土垒或砖砌的农舍,门楣还张贴着风吹雨打后褪色的春联,惟独日日常新的炊烟在证明着对生活的近乎饥渴的挚爱。远远望去,这些乡村生活最本质的缩影带有积木的效果,仿佛仅仅为了帮助我们感受到它才存在的。然而,它毕竟是我们习惯了的城市生活的背面,是更为古老和伟大的存在。那些清扫后的有石碾的打谷场,那些金黄的干草垛,那些辘轳那些水井,那些挥舞镰刀的农夫或在水塘边浣衣的村姑,那些越来越容易被忽略的田园风光,我确实爱你们,因为你们维系着整个人类的根。
根。我说的是一棵象征之树的潜在的核心。一棵真正地在露天里成长的无人照顾的树,没有表情却透露出顽强生命力的树——我们的旅行列车路过乡野时经常能看到,这大地上凝固了的闪电,是凭借那同样庞大的深扎进地层的根须才屹立着的。不知它们是否能听懂惠特曼《草叶集》里的诗句:“在路易斯安娜我看见一棵活着的橡树正在生长,它孤独地站立着,有些青苔从树枝上垂下来;那里没有一个同伴,它独自生长着,发出许多苍绿黝碧的快乐的叶子……”和灯红酒绿的城市相比,乡村是寂寞的,然而也是更值得歌颂的。火车疾驰在广袤的原野,我对世界的结构才有真正的认识:城市仅仅表现为停靠几分钟的一座座月台——虽然生存于其中的我们还以为它就是世界的全部——而有待跨越的大片大片的乡村却几乎充斥了整个旅途。在热衷于花朵、果实之时,我们又有什么权利遗忘或忽视自己的根呢?
一个人的童年如果在乡下呆过一段时间,那么长大后,他有可能成为一位诗人。至少,他性格中会潜伏着诗人的素质。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空、本色的土地,并且为天地之间保持着原始状态的景物而感动,这些恰恰是教科书里所缺乏的。山峦、河流、阳光、云彩、田野,这本身就足以构成一本书的内容——本以大自然命名的、最古老的大百科全书。
我曾经和下放的父母在长江下游的一座农场里生活过两年。我们就住在大片大片的田野中间,打开农舍简陋的木制窗户,眼前便会出现翻卷的麦浪、金黄得像油画颜料般的油菜花、手持破蒲扇孤立一隅的稻草人、雨点般聚密的尖叫着的花斑麻雀……田野就像摊放着的朴素的书卷,阳光纤巧的手指正一页页地翻动着,所以画面瞬息万变,一缕风就能使河畔的杨柳更改守望的姿态。我突然觉得要能一直这么生活下去也挺好,朝朝暮暮地与风景为伴,自己也就成画中人了。在这没有文字、哲学、诗歌的自然环境里成长、像植物一样结出沉甸甸的穗子,我并不会永远无知。当我为村落里袅袅升起的炊烟而温柔如水的瞬间,一首诗正在内心抵临;而当这首诗印成铅字之后,也就被蒸发掉了新鲜的水分,成为仿制品了。
直到现在还是这样。城市里再高的摩天大楼也不至于令我惊讶,而出远门时乘坐火车路过漫无涯际的乡野,透过玻璃车窗看见满山坡姹紫嫣红的无名野花,抑或一条在丛林间忽隐忽现的空寂无人的羊肠小道时,我猛然被内心的光芒照亮了,我需要用理智来克制跳下车去和一草一木握握手、或哪怕在朝阳的田埂上躺下打个吨的欲望。我不想隐藏灵魂里对大自然风景的饥渴。毕竟,我们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生活得太久了,生命里不可缺乏的美学家的灵感几乎都麻木了。
城市与乡村是人类生存环境的两个极端。城市能以铁的纪律教育我们成为健全的公民、合格的职业者,我们安之若素地享受权利并完成义务;但乡村能把我们培养成自由的诗人,它以鸟语花香、波光树影乃至抽蚕剥茧的炊烟无私地哺育我们纤尘不染的心灵。城市是文言文,乡村是大白话。城市是听装饮料,乡村是矿泉水。城市是课堂或考场,乡村才是心灵的幼稚园。我们是城市的学生,却是乡村的孩子——我们终生无法补偿它所给予的抚慰与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