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与服装有缘。纵然《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哭着喊着发誓要“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自呱呱坠地直至日落西山,与男人最持久地肌肤相亲的,并非爱情,而是如影随形的楚楚衣冠。不管是布衣草履、清风满袖,还是锦帽貂裘、长袍马褂,都构成男人生命中不言自明的身份证。女性世界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男性王国则流通人靠衣装马靠鞍,难怪快快病夫也要拉大旗做虎皮呢!图的是威风凛凛的效果。
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金戈铁马,随大江东去,使我最初认识到服饰为男人增添的魅力:“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大乔与小乔,这绝代双娇的仪容风范,已在岁月洪流中折戟沉沙,我们无法打捞。但风流倜傥的周郎,却头戴青丝巾、手摇鹅毛扇,在风起云涌的制高点,在历史的橱窗里展览千年。
羽扇纶巾,本为三国六朝时期儒将常有的装扮,但用在周瑜身上,则成画龙点睛之笔,至少在我心目中,它已是这位少年英雄风度翩翩的专利。那头顶的七彩祥云,掌上的春风得意,是别人无法模仿的,我游览赤壁的时候,眼前总是挥掸不开周郎的影子,甚至希望我的阿迪达斯名牌旅游鞋的立足之地,正是他当年横扫千军如卷席的点将台。
周瑜自然是文武双全的古代美男子,羽扇与纶巾这两件最平凡的饰物,已比千言万语更能传神。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我也爱屋及乌。
《三国志·蜀志》描述诸葛亮与司马懿交战,同样是“葛巾毛扇,指麾三军”。诸葛亮的羽毛扇,同样千秋传诵,但更多渲染出足智多谋、胸藏城府的成熟之美与大儒风范。小小的一柄扇子,掌握在不同人手中,简直能表现千差万别的人生。
譬如济公,在人们想象中的肖像永远是衣衫褴褛,头戴脱丝的卷边毡帽,手摇干裂的破蒲扇——他摇扇的动作似乎不是借风纳凉,而是给自己癫狂状态的载歌载舞打拍子。他是个人主义的音乐指挥,吆喝着浮生若梦、半醉半醒的乱世催眠曲。那柄心定自然凉、心远天地宽的乐天破蒲扇,确是其洒脱不羁、放浪形骸性格的最佳装饰品。阿Q倒是不摇扇子,但阿Q戴着一顶瓦片状破毡帽,和绍兴特产黄酒与茴香豆一种味道,你一眼就能认出他是鲁镇的阿Q。鲁迅怎么舍得揭掉阿Q的破毡帽,暴露其头顶象征国民劣根性的那块油光闪亮的疤呢?
本世纪初叶的知识分子(包括鲁迅先生),肯定不扎三国时期儒士的纶巾了。他们身穿一袭蓝道林土布的长袍,脖子上绕一条白色羊毛或棉织围巾,一截垂在前胸,另一截通过左肩松松地搭向背后,双手怕冷似地插在袖管里。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确实是对那个萧瑟清冷的时代文人们的写照。目送他们憔悴单薄的背影、迟缓沉重的步伐,我简直能辨认出谁是《早春二月》中的萧涧秋,谁是《伤逝》中的涓生……横搭在文人肩头的白围巾,一端悬吊着孤独,一端书写着寂寞。多长时间以后,彷徨才变为呐喊?
以羽扇纶巾为导火索,我联想到中国男人的服饰。信马由缰地罗列了一堆,仅仅在表明:男人服饰的演变,也能管窥出时代的影子。清朝八旗子弟,头戴瓜皮帽,身穿绫罗绸缎的马褂,提笼遛鸟,玩物丧志。和辛亥革命一起出现的中山装,使一个旧时代改换门庭。和中山装一样以伟人名字命名的,还有五六十年代的列宁装。红色海洋中曾有覆盖全国的黄军装、红袖章。后来又出现了舶来品,西装革履,黑领结花领带或牛仔服什么的。当然,最初留长发穿喇叭裤是要受批评的。不管怎么说,就像有时候一夜之间,全中国的女人都换上高跟鞋一样微妙,中国男人的服饰世界,开始变得丰富多彩。这毕竟是件幸福的事情:这个古老国度里男人的服装,终于脱离了制服的概念,而开始追求流行并趋向多元化……
在历史眼中,人生是舞台,演员是过客,而服饰有时甚至是命运的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