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冰上舞蹈的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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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失乐园

这是一座具有双重性格的城市。正如其在地理概念上的两个名字:俄罗斯人把它命名为符拉迪沃斯托克,中国人则习惯地称之为海参崴。在这座类似于重庆的高低起伏的小山城里,沿着坡度构筑的楼房、街道、车站、港口、露天市场无不洋溢着欧洲风格,但是它郊外的原野、森林以及所有未被人为因素改变的自然景观都透露出东方的血统。所以我们只能凭借历史来判断它逐渐模糊的特征,正如透过其虚夸浮华的表象辨识另一座更为古老且朴素的城市。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前,这个地区是黄皮肤的,我们的祖先曾在这里刀耕火种、狩猎捕鱼,它的乳名“海参崴”——很明显出自于中国渔民的智慧。然而一纸《瑷珲条约》,就把它连同海兰泡(布拉戈维申斯克)、伯力(哈巴罗夫斯克)、双城子(乌苏里斯克)等一大片国土拱手相让。清政府的一个毫不负责任的手势,给历史留下了沉重的隐痛。

我在历史的隐痛中来到海参崴。我发现沿途的每一座城镇都曾经拥有过两个名字。我怎能不感到心痛呢?失乐园——哦,我失落的家园,失落的爱。作为游客,海参崴是一座让我心痛的城市。我在它退潮的沙滩上,能拾捡到各种各样的贝壳,却拾捡不到被沉没到底层的汉字,以及那份被劫掠的爱。今天它已是白种人的聚居地。因为黄皮肤的缘故,我必须持旅游护照才能在这片敏感的地域自由出入——虽然它的地貌以及记忆令我感到熟悉而亲切。我只能如此评价这座所谓俄罗斯远东最大的港口城市(俄罗斯远东最发达地区滨海边疆区的州府):这是一座带有殖民主义气息的混血的城市,一座记忆力受到伤害的城市。

从绥芬河搭乘国际列车到俄罗斯对应口岸波格拉尼奇内(中国人称之为格城),只有21公里,却哐当呕当地行驶了两个小时。这一带的边境并非想象中那样密布铁丝网,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它宽松得简直像不设防,只在原野上划出一道割去草木的防火带,标志“楚河汉界”。在动物、植物的概念中,国境是不存在的——正如读过的一首诗:鸟是没有国籍的,因而是真正的世界公民。从这个角度理解,至高无上的人类反而是最不自由的——更为可悲的是我们自己剥夺了自己最重要的自由。纵然人类也在呼唤地球村的理想,国境依然是人类社会自身无法消除的奇怪的产物,它不仅仅是地理概念,而且已深深烙印在人们的心里——构成笼罩住人类心灵的自由的阴影。国家、社会、种族、制度、历史、地理、战争与和平……边境线使我联想到这么多,这究竟意味着文明的进步抑或退化呢?边境线以及国家本身都是人为造成的,如同孩童搭的积木——在上帝(或自然之神)眼中,它是莫须有的,因而荒诞可笑。美无国境、爱无边疆。我是个诗人,不是政治家。诗人只对上帝负责(或服役于美神)。今天,一个诗人的幻想像唐·吉诃德冲击风车那样,车轮滚滚、风驰电掣地跨越中俄边境……

在格城换乘长途汽车到海参崴,约需4个小时路程。公路从市区穿过,路两边对应地呈现俄式的居民楼、商店、露天酒吧、带铁皮顶棚和水泥长凳的站台……给人造成的错觉:这座城镇(相当于我国地级市)是依据公路而规划并建立的。空寂的公共汽车站,只有一个金发少年坐在石凳上安详地读书,巨大的牛仔布行囊搁置在脚下。长途车在此不停站,他寂寞的身影从窗外一闪而过。我忽然有一种忧伤的感觉,仿佛偶然目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人命运的横截面:乡村小绅士,你等的车什么时候才来?你的命运是谁安排的?又是谁安排我在此时此地与你擦肩而过?异国的天空,因为陌生而显得无限高远、神秘……因而旅人的心永远是敏感的。

海参崴濒临日本海,海湾叫阿穆尔湾。我投宿在离海不足100米远的阿穆尔饭店(一个冲刺就可以下海了)。站在客房的阳台上,海风挟带着咸腥的水雾扑打你的脸。低空掠过的白鸥简直俯身就能拾取。脚下就是被夜色同化的礁石、水泥跳台,霓虹灯光照映出沙滩上陈列的躺椅和情侣散步的剪影。夜色使我看不见浅水处夜泳的人们,却清晰地听见他们的笑声——仿佛一群隐形的精灵在空气中游泳。更远处是港口军舰密集的灯火,而星空则像一个更为庞大且辉煌的舰队。我搭乘通体透明的电梯往顶层的赌场去,在钢铁轮轴的嘎吱运转声中,我似乎也作为一个闪光点向星空靠近——如果脚下的夜色中有一位观众的话……住在这临海而筑的异国饭店里,太像一个被放大了的豪华的梦境。我确实在不少欧美电影里欣赏过类似的画面,但我今天偶然进入这个梦境了。我爱海参崴以及它那带有神秘游戏氛围的夜晚。

抵达海参崴的第二天,恰巧是俄罗斯海军建军300周年纪念日。海参崴是俄罗斯势力雄厚的太平洋舰队驻地,为庆祝建军节,一整天都有实弹演习,晚上还由岸上部队和舰艇同时放礼炮、焰火。全城放假,居民们倾城出动,拥挤在绵延的海岸线上,观看舰艇编队及登陆表演。很少能见到如此繁华的节日:海面上千舟竞发、炮声隆隆,环城的沙滩上万众瞩目、歌舞升平。指挥台就搭建在阿穆尔饭店旁边,饭店前面的海滩上停泊着一艘登陆舰,不断吞吐着装甲运兵车和顶着炮台的机关枪声冲锋的陆战队员……军事演习是为衬托和平或保卫和平而进行的模拟的战争。战争就在我的身边发生——士兵是严肃的,而观众则是诙谐而轻松的。一场戏剧化的战争就像一群孩子玩打游击的游戏,令人啼笑皆非。它与真实的战争最大的区别在于:没有恐惧感。而真正的战争会使人触目惊心。我不太喜欢这样的气氛,索性离开饭店的看台,步行到海滨街道拥挤的人群中去。哪怕仅仅为了看看金发碧眼、美貌倾城的俄罗斯女郎。当冰肌玉骨的女人携着诱惑的香水味从你眼前走过,她对你精神的冲击力不亚于一艘威风凛凛的军舰。你会不由自主地感叹:生活是多么美好呀!女人身上的和平主义精神,使男人忘却功利、渴望温柔,化干戈为玉帛……

我在这样的心态中认识了奥丽娅。在阿穆尔饭店人来人往的大堂,当她和女伴像两位从彼得堡来度假的伯爵小姐一样从旋转楼梯上下来时,我就发现了她。我痴痴地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她发现了,也饶有兴味地关注着我。那一瞬间我痛恨人类语言的隔阂:我不会俄语,而有些感觉如果用手势表达又过于冒昧……我们就这么对视着(也许只是瞬间)。忽然,就像接受了上帝的启示似的,我对她笑了一下。她感受到了,一边兴奋地跟身边女伴低声说了句什么,一边回报我一个美丽得像阳光的微笑。没有语言的沟通,我们仍然达成了交流。我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人类最原始的情感交流手段:微笑。一种袒露心灵的微笑。那一整天我觉得阿穆尔饭店充满了人情味。第二天我在所有的楼道里来回走动着(像一个为美而巡逻的哨兵),为了再次邂逅她。果然,当我再次对她微笑的时候,她认出我了,并且停下脚步和我打招呼。我用英文课上学的日常用语问她的名字,她简洁地回答:“奥丽娅”。奥丽娅,一个在遥远的俄罗斯用蓝眼睛对我微笑的姑娘。她帮助我学会了哑巴的爱情。正如海参崴的大海,其景观与我在中国青岛、连云港、湛江等处见到的大海是没有区别的,人类的感情也是没有区别的。大海都是蓝色的,海水都是咸涩的,潮起潮落,如同人类的心跳与脉搏。

我就这样记住了奥丽娅的蓝眼睛,在亘古不变的海边。大海是地球的蓝眼睛,奥丽娅,你的蓝眼睛是我的海洋。在你的眼波里我怀疑自己前世一定是个水手,一个哑巴水手。但我的眼神与手势能比语言更精确地表达这一切。你是我在俄语的海洋里遇见的一条善解人意的美人鱼。我划动着微笑的桨向你靠近,我靠近你就等于在靠近海参崴的美神——如同特洛伊的海伦。我不是那远古的盲诗人,也不是现实中的异族王子,我仅仅是个为美而流浪、为某个梦而上岸的水手。夜空升起的节日焰火,同时映红了你我的脸。因为你的缘故,我加倍地记住了海参崴,它那从市中心穿过的哐当作响的童话般老式有轨电车,它那总是停泊着新旧船只、仿佛永远作为电影布景的不冻港口,它那有鸽子与青铜雕像的战时纪念广场,以及街边数不清的遮阳伞、喷泉、冰淇淋摊贩……你是我的俄罗斯公主,陪伴我在海参崴度过了戏剧化的“罗马假日”。海参崴,一位过客心目中最难忘的“罗马”。奥丽娅,在全市制高点的那座山坡的教堂里,在祈祷的人群里,你教会我怎样画十字。在胸前画一个十字: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我们相遇,并且保佑我们的离别——离别之后还有缘重逢;即使无法重逢,也不会忘记……

这座城市的徽标是一尊树立在海湾、面朝东方的青铜狮子。基座上的铜牌镌刻着一行俄文字母,翻译过来就是:“控制东方。”这也是符拉迪沃斯托克这个地名的原意。符拉迪沃斯托克是沙皇时代命名的,生硬拗口。所以我仍然把它叫做海参崴。我永远把它叫做海参崴。我在那尊狮子雕塑前走动着,想起了历史课本里疼痛的海参崴。我看见有两个学龄前儿童正骑在狮子背上玩耍、拍照留念。狮子纵然凶猛,但天真烂漫的孩子正骑在它的头上。它已成为一个时代的标本,退出了历史舞台。而东方是不死的,它的海洋、山峦、平原、田畴、人民,乃至它的灵魂、它的现实,依旧生机勃勃。我庆幸于自己是一个东方的行吟诗人。我为抒发它的记忆和它的幻想而存在。

海参崴是一座世界闻名的不冻港,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它距我国边境口岸城市绥芬河230公里。1903年中东铁路通车后,以这条铁路线为纽带,绥芬河曾与海参崴、哈尔滨同步发展。绥芬河市处于东北亚经济圈的中心地带,是目前中国通往日本海的惟一陆路贸易口岸。通过海参崴等港口,海运可直达日本的横滨、新港,韩国的釜山港,朝鲜的清津、罗津港,客观上形成了连接中、俄、日、韩等国家和地区海陆通道的关结点。我这篇带有浓烈主观色彩的游记就是回国后在绥芬河写下的。我坐在位于祖国版图边缘的客栈,用心灵的望远镜眺望,眺望海参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