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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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中原步履(1)

中原步履

我到底还是没有食言,在尘土和夕阳杂糅在一起的时候到达了你叨叨了千万遍的中原之都郑州。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疲倦、好奇和老练,也比在任何地方更需要一场睡眠,一场没有饮料和冷气的酣畅淋漓的梦。但八月永远如你的声音,柔和的深处嵌着一股子刚烈,而八月的郑州则显示出刚烈中的柔和来,这与你的意志相左,也与之前想象中的郑州有了差异。我最灵敏的反应是赶紧得找到公话超市,要花费一笔不大不小的钞票,才能将你从钢筋和胶水一样空气相掺和的城市里喊出来。

出了火车站,除了飞扬的尘土,就是一群群紧追着不放的招揽生意的男女,多是附近旅社宾馆或倒卖手机、充值卡、车票或兜售地方土特产的,我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摆脱了他们的纠缠,几乎是小跑着一直往前,在几百米后,确定身后不再有生意人跟随,才放下心去,不紧不慢地蹭着,然后在街道红绿灯处往左拐,就是你唠叨不休的步行街,说你喜欢这地界,就跟喜欢一个人一样,好不夸张。大凡大中城市中所有的步行街都是这样的格局:巨大而制作精美、极有创意的广告牌;西式的快餐店里一群还没从农耕文明的布匹里挣脱出稻子小麦高粱酒的味道的干脸女子和马脸薄身的男子,却显摆出生意人城里人势利之人的架势和口气;款式并不新颖,却因为是某某名牌而被叫嚷得满地唾沫屑的当代服装店,同样是一群尖声叫嚣,眼神冰冷古怪,只会以衣着取人的年轻男女;混合着各种品牌和香味的化妆店,不仅是女人,而且大量的时尚男青年,也常来光顾,连背影都扭出了香水味;街道中央或一条狭窄的类似于北方胡同的小巷后伸出身子的烧烤小屋,韩国日本料理(一种极为精致却本质上极为小气的饮食,按网民的说法,就是这么一种很时髦的东东,偶们不喜欢,亲们喜欢,吃得就跟韩国酸菜和日本饭团似的。),倘若不经意间碰上他们训练接待顾客的技巧的情形,真让人疑惑他们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或小眼睛的韩国人;价钱不一的宾馆酒店;含蓄而蕴涵着一股强大无比的民族文明的精神力量和学术力量的中药店,或俨然不吃掉中医便不罢休的西药店铺,记得曾有一段时间,我也对中医产生了怀疑,生病都直接去了西医门诊;门可罗雀的文具店;一群涂着口红戴着廉价饰品的女子最喜欢光顾的小吃店,生意始终红火;乔丹、李宁、安踏、匹克、卡帕、鸿星尔克等名牌体育运动专卖店,我本人最经常光顾的是乔丹专卖店,尤其是运动休闲鞋,确实质量上乘,最近几年我脚上套着的,都是乔丹牌运动鞋,当然,以前曾经喜欢过鸿星尔克,但一直对李宁、安踏等一批国产的体育运动品牌不屑一顾;外地商贩开设的皮鞋店,等等。郑州的这条步行街基本上也是这种格局,雅还是能雅的,尽管是装出来的,却也不失为现代人生的一大特点,就看谁装得好,装得像;俗也俗到底的,也就是那种有钱了胀大肚子、口中爆粗、打扮妖冶的低俗,在此地也比比皆是,即使没有暴发户来此招摇,但类似于暴发户的心思武装的人们,加上大量眼睛长在天灵盖上,心长在老爸老妈身上的“富二代”们,以及工薪阶层和囊中羞涩却极不甘心的消费群体,都乐于参与这种俗气的生活,也敢于承认这种低俗。问题是,你同很多喝过几两墨水、认识几个方块汉字、能吧唧几句英格里稀的人一样,在进入这种场景,参与这种生活的时候,却老把自己叫做儒雅的知识分子,尽管知识分子和低俗并不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关系,但我看穿了你的伪装。

没有争论,这是好的预兆。我初来郑州就得到了你这交通枢纽般的延伸、梳理、吞吐、文明的礼遇,我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

打电话的时候,我看到了几个姑娘灿烂的笑容,一群民工毫无表情的脸,一个商贩焦灼的声音,好像在说这天气要活埋人的。你的第一句话是正宗的中原口音!当年认识你的时候,你标准的普通话说谎了。你是一个北漂!你曾因为我对北漂的不以为然而懊恼!你曾那么功利地以为只有在北京才能实现你的梦想!你曾经在北京的地下熬了三个冬天!你这个土拨鼠终究还是没有成为北京户籍里的一分子!你曾经号哭过的地方,早已经没有你的任何痕迹!你始终不明白,作为可怜的个体,你在尘世里的足印几乎就等于两片枯叶,即使没有风,没有车辆的碾压,行人的践踏,也会自行消失!你附庸风雅地欣赏京剧,还不懂装懂地给几个初来北京的老外讲解如何欣赏京剧,你居然不脸红,居然说现在的人都这么折腾,谁跟谁脸红脸黑的?你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却偏偏还要将舌头卷煎饼或炒鱿鱼似的,说要学到正宗的北京腔,结果北京腔里杂进了河南味,连你爹娘都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你只记得冰糖葫芦,盖碗茶,涮羊肉,果脯甜得发苦,也没忘记无数像你一样痴迷又有些愚蠢的闯荡者,连他们的饮食你都刻在了心里!其实,你这般苦辛,得到的财富也就那么两个:一是经历。可你写不成文章,那就留给我作为写资吧,你若要钱,我也给你;二是普通话,你那张嘴巴除了吃零食和吵架之外,对语言的天才吧唧,我算是领教过的,你在电话里说,自己是普通人,就还是说标准的普通话吧,但你鼻腔里,卷舌音里,喉咙后半截,都是北京的味道,你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让我听出了你的炫耀。于是,你说你是北京人!多神气呀,就像咱们那些出了名的主持人或什么什么人,都爱把自己当上海人来炫耀一样,其实你们都一样,但你是彻头彻尾的中原人,他们是他们的老爸老妈结婚的那个地方的人。亲爱的骗子,你连现在都不在郑州,连郑州人都不是,你咋呼啥呢?

但我明白,任何一个渴望成为都市中人的人,都有一个个巨大的梦想,不是要做人上人,就是要做人下人,两者都不高尚,也不低贱,却也不值得人羡慕。你羡慕么?你现在在周口的镇上等我,是羡慕我的自由,还是你自由过分之后,终于被生活打成原形呢?

还是做人中人吧。你看,中原多好!咱们不谈逐鹿中原这些老掉牙的东西了,咱们就说你的故乡,尽管网络上诽谤和污蔑仍让你头疼,我们还是说说吧。可你的故乡究竟在哪儿呢?作为人中人最起码的就是别忘记告诉心爱的人你的故土在哪里,你要以爱的名义诚实而勇敢地念叨自己的家园。我能寻觅到自己的精神庭院,能在人中人中平等地看待任何人的故园,并欣赏他们的悠闲和富足,但我怎么能轻易找到你灵魂的栖息之地,在人群熙熙攘攘中鉴赏你营造的生命和爱的氛围呢?

残阳最终被巨大的楼群吞噬,它像你一样,把我撇在郑州这条繁华的步行街头。我望着斜倚在东边天幕上的一绺彩云旁边的巨大的星子,听到了最后一句纯中原的声音:“三天后我到郑州找你吧。”

你留给我三天的时间……

几秒钟的时间,我就更改了我的旅行计划,也不等你为我筹措这个计划,我立即决定像太阳撇下你我一样,立即撇下郑州,乘晚班大巴去登峰,明天一早去少林寺。我知道曾经高傲,也曾经自卑的你,一时间被我决绝的口气呛得愣怔住了。你的呼吸撞击着话筒,这是我需要的效果,你活该。

不习惯道歉的你道歉了,这让我鼻子酸了好大一阵。风热感冒造成的鼻塞,居然在酸楚的情绪之中开通了,甚至,买票也极为顺利。其实,郑州的交通条件在全国都算是一流的,买票的窗口多,服务态度也好。

托你的福!我上车了,你别假惺惺的还说在遥远的周口祝我玩得高兴。不过,话也说对了,真正开始旅行的时候,你不在,我可能玩得更高兴,你就收受我这句话吧,三天后再见!

尽管我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电影中的少林寺和现实意义中的少林寺决不能完全等同!但我还是在购票处几番询问自己:能看到希望看到的少林寺,与别人完全不同认知的少林寺,至少值得来看一场的那座神秘且神圣的少林寺?

显然,少林寺外如此显眼的排场和操着不同口音的人流,让我再次领教了旅游胜地的厉害,尽管这些年来都在领教,但这一次,我真的有点受不了了。

但票还是买了,也租了一只傻瓜相机。河南人厚道,租金比在桂林和三亚便宜多了。在穿过那座白色的类似与牌坊般的建筑后,我被告知,去少林寺有两条路,右边那一条需要步行,直接去寺里;左边那一条则要购票坐电瓶车,绕少林寺前的一块开阔地而行,先看塔林,之后往回走,才能到少林寺。至于嵩山幽谷,那就等从寺里出来后再说吧。

我犹豫的片刻,看到了早有耳闻的少林塔沟武术学校,规模还是不小的。这所学校的培养的武术人才,倒也是很有名气的,在中央电视台和世界各地经常表演。几个武术少年很精神地从身边走过,一时让我好生羡慕,我年少的时候也是热衷于武术的,即使现在不搞那东西了,但经常运动,也算是对武术的一种远距离的亲近或膜拜吧。

但少林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我能不能从非物质、非功利、非宣传、非伪装的层面获得少林寺给予我的感知、力量、禅意、正义和美呢?我不能承认这是一个旅游胜地,我始终固执地以为:天下至美至纯至刚至柔的地界,都是属于少数人的,不能以旅游胜地这样的名义将它们散播于天下,即使人人来过,以后,未来的未来,人们依旧络绎不绝地来,但它们仍然是少数人的,那是心灵、精神、文明和美的集大成者所拥有的上天赐予的礼物。少林寺是这样的地方,九寨沟黄龙丽江凤凰,也是。

我永远以这种孤独而宁静的方式参拜天下好山好水,时下,我也将独自地领略少林寺,但一切似乎并不如我所愿。

电瓶车上一群男女的喧嚣一直延续到了塔林。少林寺高僧的埋葬之地,如今也已开放。记得在电影《少林寺》放映的时候,我一直将塔林看成是神圣得连少林寺中活着的僧人都没有资格随意进出的地方,而且影片中觉远和尚挑着死狗偷偷摸摸的情景,觉远与唐王李世民在塔林里躲避王仁则及其喽啰们追扑的镜头,像一张张经年中保存完好的照片,加上一抹抹黄土尘沙般的阳光,僧人看破红尘的平静和超然,早已让我将此看成是今生必须来此一拜的圣地。但我得承认旅游的力量,它可以将一切原真的元素,精神和文化的东西打破。开放确实是件好事,文化当然是不能封闭的,古迹也只有让现在的人们参拜才能呈现其意义。我和其他游客能毫无阻拦地进去,在苍翠的树木和肃穆的塔林间观摩,沉思,优游,听导游员讲解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一路一坎,讲那些德高望重的僧侣如何为自己开辟了这么一处静地,在圆寂之后依旧享受跳出红尘的清净,也正是因为开放的缘故。但问题是,满耳的喧嚣不仅使我失去了静心观摩的兴致,恐怕也严重干扰了在极乐世界里的亡者。那些攀爬到塔腰上拍照的男子和小孩,不能不说是一种极为败坏的风尚在少林胜地的延续,说重一点,就是经常被咱国人自己和外国人批评的极差的国民素质,恐怕让圆寂的高僧也羞愧得无地自容。商贩的叫卖声,女人尖利的嚷嚷声,导游员通过喇叭扩大之后的声音,像一阵阵狂风在塔林里席卷,呼号。我只得按捺住烦躁和厌恶之心,往塔林深处走去,每一座塔我都仔细地看看,每一步都轻轻落地,且不住地揣想,那些过逝已久的高僧,是不是也受到了我的惊扰。但一拨拨的游客卷来,加上塔林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宏大,再加上我自小就不喜欢苍松翠柏,而塔林处处都是松柏的缘故,我匆匆拍了几张照片,就迅速退了出去。又一群商贩立即围了上来,我感觉就像觉远和尚的师父被王仁则的大火烧着了一样,只是我思路清晰,思想不死,沉默而冷静着逃脱出来,径直赶往意念深处藏着的少林寺。

或许是对少林寺正门太过熟悉的缘故,在少林寺三个字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我没有过多的激动和惊讶,反倒是突然想起了你,甚至觉得你已经穿越人群,几步窜到门口,兴奋地向我挥手,巧的是,此刻也有一个人在门口挥着手臂,朝某处的某人喊着什么。原来是一个中年妇女,一个男子正在用数码摄像机为她录像,那挥动手臂的姿势很别扭,远不及你,我觉得这几个人在拿康熙的手笔开玩笑,那么多的旅游在门前宽敞的坝子里穿梭,似乎也是一个个的玩笑,不过,这儿的人显然比塔林多多了,却没塔林喧嚣,这让我大喜过望。

从少林寺三个字下面走过,我就真正进入了少林寺,我不得不承认这种异样的感觉使我如在梦中,毕竟少林寺已经在心灵里放置得太久了,即使是那些面目清冷的和尚,也觉得好像是天外之人一样。但很快我就平静下来了,如果抛开禅宗与武术的结合而使少林寺名扬天下之外,它的建筑模式与其他大大小小的寺庙差别不大,大雄宝殿,十八罗汉等之类的东西几乎见惯不惊了。我之所以如此热心来此的原因,还是因为武术,因为那段初唐的传奇,因为一股精气神,因为一种深沉的文化,因为一种从电影《少林寺》中生发的情结。但一个僧人告诉我,游人是不允许观看武僧练武的,要领略少林功夫,只能到少林寺武术馆去看表演。表演,即使成色如何的高,汁味醇厚,也终究还是表演。大概牵涉到“演”的东西,就离本质远了。看不成武僧练武的场景,让我万分遗憾,无奈之下,也只好在寺里这走走那看看。先是与几个和尚聊了一阵,但出家人与我等红尘中饮食男女说话往往不甚投机,只好罢了,倒是注意到几个卖香的年轻僧人一边说笑,一边打手机的情形,虽然不至于惊诧,但也觉得僧人已经不完全等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僧人,因而便感慨这武术故乡的少林寺,也变了。而更让我意外的是,当我与僧人问话或聊天时,或者不经意间注意到和尚们来来去去的神态时,我发觉他们待人有些生冷,或者说是傲气盈盈,只是不那么霸道罢了。峨眉山的和尚显得大气,洒脱,雍然,普陀山的和尚显得内敛,中庸,平静,据说五台山的僧人则很平和,悠闲和逍遥,九华山的和尚庄严,文雅,深沉,像少林寺里的僧人这样落拓,自在,有些傲慢的现象倒是不多见,但我却立即极为欣赏这种傲气,甚至是霸气,这和武术关系很大,或者说就是直接来自于武术。尽管少林武僧也讲求武德,以武修身,以武养性,为人谦和,不争强斗狠,但毕竟因为受武术的影响,即使是文僧,耳濡目染间就被深厚博大的武术文化所浸渍,也不算奇怪了。

我在“用心若镜”的石碑前留影,但由于拍照的那人手艺有限,我那样子真的就像是一棵苦难的菩提,这黑色的碑却愈发像一块明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