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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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借住的城市(19)

夜深了。我仿佛闻到了澜沧江混合着金子、花蜜和泥腥的味道。但我终于停止下来,舞会也结束了,可我却突然无法找到去澜沧江边的路,子夜的宁静使人类突然消失。我光着膀子,手里是一件湿透了的衣服和一袋子水果,在景洪的经络上缓慢地挪移着。在一块看起来像花园的地方,我决定歇息一会儿,决定想念你一会儿,但我一屁股坐下,你就像夏天的水汽,迅速蒸发了。

我永远来不及想你,恐怕就成了我此生的宿命。

依旧是花粉的香味,带着橄榄油的气息,多年以后,我只要一想到西双版纳,意识和鼻子前,萦绕的都是热带花卉和橄榄油的香气。还有几株跳舞草,在热带森林公园里游玩时,我见过,并让它们跳起舞来,但此刻我因为不能大声嚷嚷,而让它们翩翩起舞。这个夜晚的舞会结束了,跳舞草还原成真实的草木,我也还原成原来的那个我,这一个人的长夜,原本是没有任何路可走的。

我局限在景洪的框架里,先前的快乐仅仅是这些长方形或多边形的框架之外的空气,或尘土,或者说是过去的某种经验。我不知道此刻我湿漉漉的身子,是被汗水打湿,还是被月光泼湿,或者是被夜色一般的橄榄油涂抹,或者是被花粉的清香所浸渍。它们,共同包裹了我的身心,之后,截断了我的出路。

我没有调整时下的状态。没有热烈,也没有低迷,只是镜子外的我,猛然撞见了镜子里的另一个我,彼此的方向都是自己,却永远不能抵达那个被眼光拴住的自己。就像在景洪,在西双版纳,我们共同的审美情趣纠结在此刻,但此刻之后,尘世里的任何一个关于我的和它们的元素,都无人懂得,我们之间,也无从懂得,也不可能再次去企及、钩沉。月亮下坠了,意味着我又将挟持着自己离去,这没有出路的离去,却是以此等寂寞地流连在景洪的后半夜来呈现的。

这样一来,我意识到的是一个城市心灵的全部裸露,而隐蔽着的脸和生活,则是隶属于整个尘世的形式或表象。

凯里

我走进凯里的时候,开始下雨。虽是预料中的天气,但多多少少还是破坏了我初次莅临黔东南的兴致,同时也勾起了我对你的某种兴趣。我闭上眼睛,让感觉从湿漉漉的夜晚转移到另一片黑暗。确实,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你就会从城市隐秘的角落里窜出来,带着古典或朴素的情绪,无言地看着我,就像我现在直视黑暗全部的内涵一样。

那个中年汉子指引的线路的终点是大十字,他热情而好客的中心意义也是大十字。从火车站坐上中巴,晃悠十几分钟后就能直达大十字,那是凯里商业和文化的中心,说俗一点,是黔东南首府的心脏。我感兴趣的不是首府这层意义,也不是我将在这个心脏区域小住,或游逛,或花点票子买醉买欢,跟所有浪迹天涯的男人一样毫不遮挡自己作为男人的真性情,也不是出于安全,而是一种意会,一种潜移默化中的感应,这个并不壮观的城市,在雨歇之后的片刻工夫里,就用它迥异于高原之下的物质世界的声韵向我暗示了这一点。

一个卖花的姑娘静静地坐在建设银行外面的台阶上,起初我以为她是以商贩的目光,注视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但我很快看出,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的,是一群群悠闲之人之间的空隙。我发现这个现象,就如同发现了凯里的某个特征,它只乐意处在时间流逝和空间转换的罅隙,以一个少女那样的清醇和美丽。

美,是自由的,也是孤独的,寂寞的。姑娘是美丽的,她的平静没有掩饰她的孤独,那些白色的花朵和花朵的芳香,也没有掩饰她的清贫。你是不是也注意到了这个乡下来的美丽而清贫的姑娘,在你第一次光顾凯里的时候?你不会也像我一样,还没来得及在物质的凯里市区搜寻它的故事的时候,却先注意到一个极不起眼的人,成为你对这个城市最初的理解,在开始撰写文章的时候,以她作为开场,其实就是结尾?如果你没有这样的开端,那你一定闻到了凯里特有的清香,花粉、花蜜和乳汁混合的味道,那我可以对你说,这些可以醒脑的芳香,与眼下这个清贫而美丽的姑娘有关。

我感到孤独,寂寞在血液里奔涌,游移在鲜花的清香之中。卖花姑娘的实质就是,在白昼,高原委身于她不染尘屑的美丽,而在夜晚,让她委身于因为热闹而寂寞的城市,鲜花仅仅是表象。

我要将买来的那束白色花朵送给你,连同那个姑娘在我接过她的花朵时甜美的微笑。但我在大十字极为商业化的夜晚里开始习惯性的游逛的时候,雨再次降临,行人匆匆却不慌乱,他们大多习惯了这样的气候,而几家正在搞促销的大商场则热闹非凡,仿佛这司空见惯的高原夜雨,是专门替他们捎银子珠宝来似的。

我转向另一块商贸区域,雨也在几分钟的恐吓之后,将一轮洗得干干净净的月亮搁在了平滑的天上,将一丝丝从云彩里抽剥出来的懒洋洋的、带着雨云腥气的微风撒在商贸区里。这种美妙的感觉一上心来,金钱世界的花哨和利益分配的喧嚣,就仅仅是人类生存的某种音符了。你一定在此转悠过,我也需要这么转悠,这么不紧不慢地寻找美食,或美人。名牌服装和运动鞋专卖店与其他城市没任何区别,有些店面的讲究,大抵也比得上贵阳重庆的,不同的是,这高原边缘的城市里的服务行业,似乎注意到了人文情怀最起码的要素:真诚、热情、大方、自然。你也许厌恶大都市里那些冷漠的“大熊猫”眼和监工一样疑虑丛生的神态,因而也会像我一样带着审美主义者的眼神从一个区域,欣赏到另一个区域,然后以购买一件衣服或一双鞋子,加一句真诚的赞美而作为对这片商业区域的人文与商业鉴赏的完成形式,然后美美地吃上一回当地的小吃,哪怕是一碟臭豆腐,一碗酸辣粉,一杯酸梅汤。显然,这里的小吃与那些热情的繁华地带的人心是一致的,这里的臭豆腐自然也比江浙一带的臭豆腐美妙得多,不仅仅是美食本身的味道,还有人情的味道。

日子把一些记忆丢在了生活的别处,或者交给了别处的生活,让你适应,或者让你自己抛弃你自己,或者永世不用寻找故乡或故人。但我却在凯里找到了故乡的声音、风味和神采。辣椒,花椒,胡椒粉,保宁醋,大香,八角,孜然,郫县豆瓣,新繁泡菜,火锅,石磨麻油,菜油烙的锅魁,生辣椒酱,乐山豆腐乳,宜宾燃面,泡辣椒及泡椒凤爪(其实就是鸡爪子),涪陵榨菜,素油辣椒,等等,还有四川方言,形似到神似的人。云贵川在语言饮食等诸多方面极为相近,尤其是贵州,其语言和饮食及其他生活方式,几乎与四川无二,尤其贴近重庆,而贵州北部几乎可以说是重庆往南的延伸。因此四川人到了贵州,很少有异乡的感觉,尽管气候方面还是有一些差异,但那份亲切,是怎么也抹不去的。生活把我们安置在一个地方,却把梦放在他处,于是就有了漂泊。当生活将梦带到我们的面前,放在我们的手心里,我们又开始刻骨铭心地思念故乡。当生活将思念放在一碗美食,或一声相似的方言里而成为乡音,或一口辣椒的热烈里,我们不需要老去,不必动用理智,更不必依赖成熟,练达和机心,就能领悟生活,故乡和美的涵义,那是需要才情的,而更需要的,还是真诚,不管是爱还是恨,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

虽然日子丢了,但活着仍然有着无以穷尽的诱惑。我们常说的诱惑来自于熟悉的人事和处境之外,无论是青春年少时节,还是在渐入中年之境地之时。我曾见到新生的婴儿那一碰即可融化的娇嫩,也见到皮干肉缩二目失神的人在片刻间就永别了人世,我们所见识的世界无外就是生和死既对立又胶着的景况。我们日日如尘土落下一般坠落在日常生活之中的时候,意识到这样的景况与种子落下并不一定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一样,是一种自然趋势。世界越来越小,因为日常性的生活左右了性灵发散和思想游弋的空间,也因为蛰居的形式过于安全,稳妥和固定。多少人把稳定的工作,收入和住房,当成一生的追求,当追求得手之后,他们也感觉到一生就如此了。生存中心的确定,直接促使了才情的浪费,时间的浪费,精力的浪费和梦的破碎。于是,我们得从旧的生活中出来,到新的境地中去。比如之前去过的诸多地域,现在正在经历的凯里。

从步行街里出来,月亮躲进云层中去了。无花果树和梧桐树,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木,一堵堵墙一样,将凯里分割成不同大小的区域,也将一条条宽窄不一长短不一的街道腾出来,铺放在黑暗里,一头带来了黑暗,一头又将黑暗深处的梦带走,而被树木和黑暗挡开的房屋,开始了它们每日必须修炼的科目——睡眠。

我继续游荡,带着远离的都市,却尽兴于世外某一地域的自在,转过了一条又一条整洁的但带着少数民族气息和风味的街道,看到无数老式的建筑和匆匆而过的人,也见到了凯里学院的大门。倘若是在白昼,我想必是要进去看看的。在我的旅行中,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有高校,它们都是我旅行计划中的一部分,但在此刻,我轻迈双脚,就过去了。中国高校千篇一律的形式和并不深刻的内涵,即使隐匿在深层次的黑暗或含蓄的神气之中,也不见得就是深刻和富有真正的神韵,很多时候,同一个少数民族的兄弟或姐妹说几句朴实的话,唱一曲原生态的歌,跳一曲活跃心灵的舞蹈,都比在大学校园里转悠有意思得多,尽管我经常性地在不同地方的高校里走走看看。这么想着,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身边走过,他们哼着孙燕姿的《绿光》,快活无比,然后,他们在我身后走进了凯里学院。这使我想起了我的大学时光,片刻之间,被刚才那几个年轻的大学生和他们的歌声深深地感动着,不管是流行歌曲的俗气,还是年轻人的激情,此刻都成了美,而身为教师,却从不曾为自己不长不短的教师生涯而自我感动过一回,想过来,想过去,都滑稽异常了。

肚子再次告诉我,它又要美食的补充了。我坐在一个烧烤摊前,等待着美味。月亮从树梢头的乌云里钻了出来,照在一个半裸着上身的小伙子身上,闪出一片诱人的光来。那是一个俊美的男子,正拥着一个睡着了的姑娘。他那件衬衣盖在姑娘的身上,自己就那么稳妥地坐着,双手成环状,搂着他的姑娘。在朦胧而轻柔的月光里,姑娘幸福安谧地睡着,头歪斜地靠在男子的胸上。那是一尊青春与美的雕像,是凯里给予我的第三场审美愉悦和感动。享受美食的我,与享受美丽爱情的一对情侣,就像那个为我介绍凯里的中年男子的一句话:“兄弟,到凯里,你来对了!”

我得到了我最希望得到的关于生活和旅行的那一部分东西,爱者也得到了他们渴望得到的那一部分东西,凯里自然也获取了它的人和事所回馈给它的那一部分东西。古老的、经典的、朴实的、动人的、文学化的、美的爱与情,大抵就是如此了。

我又想到了你,却在月亮、美食、爱者、诗歌、小说和歌舞的多层次感应中,我无法知晓你的模样和禀性。你因为抽象而走近了我的精神世界,与我分享我经历中的城市,如同泄露了我的秘密和经验给你,但在凯里,你终于具体起来,陪着我在子夜的凯里,像米酒一样飘香,木鼓一样悠远,倘若我能赠送一件银首饰给你,我就会在俗气的形式里远离诗意,而你何尝不也是远离了诗意,让我以独自旅行的方式,获得了神的青睐,凯里的拥抱?

愿你成为凯里,日日目送南来北往的人。

愿你记住凯里公交车上那些为方面没有零钞的乘客而专意在车门口为乘客换取零钞的售票员,你得告诉那些自诩文明程度很高其实不然的都市管理者,一把零钞换得的人文关怀,胜过那些城市整个的繁华。

愿你品尝米粉一样品尝凯里,品尝它高原一般的庄重和隐忍。

在这里,我认识了性情中的凯里,可你,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