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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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诺贝尔文学奖”的十年寓言——莫言的艺术成就(3)

人称总是在作品中闪烁,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地好好说话,他会说,你怎样怎样,又说我怎样怎样,再说他怎样怎样……偶尔还会唱唱歌、说说评书、讲讲故事、拉拉家常。还有就是那些书信,通信中的故事和小说本身在交叉,在各说各话,时而又连在一起,翩翩起舞。当那些粗鲁的语言进入文本,有些论者会陈赞莫言书写的乡村地道,有些则开始盯着被莫言破坏的诗意,喋喋不休。

所以,雷同造成的疲劳结果,同样给了莫言一个启示,仅仅拿记忆说话,却又在写作中习惯遗忘,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感觉难觅

刘再复先生曾经写文章说希望莫言成为一只“鲸鱼”,这本来是高尔基写信给托尔斯泰时,对托尔斯泰的希望。莫言对这个说法,做了回应,大意是,我成不了鲸鱼,但会努力让自己不被水里的鲨鱼消灭,即使被鲨鱼撕掉了一块肉,还是会用平和的心态,做好自己,那些鲨鱼大概就是指的评论家。

所以即便是再有争鸣,莫言还是不忘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他说:

真正的长篇小说,知音难觅,但知音难觅是正常的。伟大的长篇小说,没有必要像宠物一样遍地打滚,也没有必要像猎狗一样结群吠叫。它应该是鲸鱼,在深海里,孤独地遨游着,响亮而沉重地呼吸着,波浪翻滚地交配着,血水浩荡地生产着,与成群结队的鲨鱼,保持足够的距离。

莫言有这样决心,也在以实际行动来捍卫长篇小说,但不知为何,莫言从来没有放弃他一贯的感觉,就是带着乡村气味数说神秘,在关键时刻又开始不知所往,就草草偃旗息鼓。

莫言的小说是有感觉的小说。说他的小说有感觉,主要从两个方面,一是文中的主人公本身够特别,其经历与结局都与众不同;另一个方面就是莫言小说整体风格上的痛感与精神叠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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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小说里,总有个主人公与作家本人若即若离,形成小说中的“元小说”叙事。这其实跟莫言的故事来源有很大关系。小说《檀香刑》里的赵小甲听故事:

“爹给俺讲过的故事俺一个也没忘,一共有一百四十一个啦。一百四十一个故事都在俺的脑子里装着。俺的脑子里有很多的小抽屉,好像中药铺里的药橱。一个抽屉里藏着一个故事。还有许多的小抽屉空着呢。俺把小抽屉里的故事过了一遍,没有郭猫的故事、高兴高兴真高兴,这是一个新故事。俺把第一百四十二个抽屉拉开了,等着装郭猫。”(第十七章小甲放歌二)

你会发现这就是莫言给大爷爷做学徒工时候的真实感受,既学到中医技艺,又开始把那些故事放进了脑袋里,所以在文本中。莫言的感觉就是赵小甲的感觉。莫言是一个有通感的孩子,他可以把视觉、听觉和味觉触觉结合在一起,甚至夸大到把一切都结合,《红蝗》中,有位女艺术家,她说着自己的艺术誓词:

“总有一天,我要编导一部真正的戏剧,在这部剧里,梦幻与现实、科学与童话、上帝与魔鬼、爱情与卖淫、高贵与卑贱、美女与大便,过去与现在、金奖牌与避孕套……相互搀和、紧密团结、环环相连,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

一旦到了现实,莫言就成了那位女艺术家,他试图把所有的一切都粘合在一起。莫言这样形容自己吃着东西体会牺牲的故事:

我躲在梯田下的梯田里等候检靶。老百姓的花生已经成熟,我拔出一墩来,一边吃一边等着检靶,后来证明教导员把射击哨吹成了检靶哨,我吃着花生爬上梯田,刚走到靶子边就听到脚下璞璞乱响,紧接着从二百米外传来了一阵枪声,我一头就扎下了五米高的梯田陡坡,嘴巴插在花生棵子里,嗅着沾满露水的花生秸子清幽的香气,心里感到一种惊心动魄的幸福。

莫言用这种体会来理解战争,在这个体会当中,莫言有味觉、有嗅觉还有视觉、听觉,总之,他善于把所有的感觉给你一一描述出来,看他的小说也就有了一种真实感。倘莫言在体会自己未曾经历过的战争都可以如此得心应手,那经历过的乡村生活就更加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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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者们说莫言的小说,大概意思能说出来,说清了难;说莫言跟“日本的新感觉派”能关联上,莫言的感觉被看做一种把握世界的方式,我想,也是一种欲望夸大的形式。莫言的小说里,人人都有欲望,而且欲望并不小,否则就不会有看到“肉”就忘乎所以的罗小通,那些肉们也不会叫嚣着“吃我吧,吃我吧”,更不会有哪些偷情的姑娘们,总被老人们说,那个不晓得舒服,连狗都知道;更不会有面对鲜血、死亡的时候,最先出现的不是痛感,而是画面感,视觉满足了人们对于暴力的直观想象。

让所见所闻、有生命的无生命的都可以有感觉,也是莫言的拿手好戏,最经典的当然是罗小通与肉的食欲展现:

站在河堤上,我躲在一棵柳树后边,看着父亲的肉类加工厂。这是一片很大的地方,周围一圈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拉着防止攀爬的铁蒺藜网。与其说这是一个工厂,还不如说这是一个监狱。围墙里有十几排高大的车间。在西南角上,有一排低矮的房子,房子后边有一根高大的烟囱,冒着滚滚的浓烟。我知道那是工厂的伙房,从那里经常散发出扑鼻的肉香。我坐在教室里就能嗅到肉香,只要我嗅到肉香,老师和同学就不存在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美妙的画面,那些冒着热气、散发着香气的肉肉们,排成队伍,沿着一条用蒜泥、香菜等调料铺成的小路,蹦蹦跳跳地对我来了。现在我又嗅到肉香了。我辨别出了牛肉的气味,羊肉的气味,还有猪肉和狗肉的气味,脑海里接着出现了它们可爱的容貌。在我的脑子里,肉是有容貌的,肉是有语言的,肉是感情丰富的可以跟我进行交流的活物。它们对我说:来吃我吧,来吃我吧,罗小通,快来啊。(第二十七炮)

关于欲望,莫言从不吝啬笔墨。《丰乳肥臀》中,因为缺乏性爱的滋润,有的人自杀了,比如农场主龙青萍;有人疯癫了,上官来弟的疯癫就是被司马库的偷情治好的,最后又因为欲望和鸟儿韩合谋杀死了哑巴孙不言,自己也不得好死。《十三步》里,屠小英本来还在死了丈夫的守节当中左右为难,被道德牵绊,没多久,她就已经泰然自若了:

现在,她已放弃了摆脱纠缠的努力,任凭着那青青头皮的小淫棍和外白内红的大浪货随意地填补着,冲撞着思维的链条和空隙。十几天来,时时刻刻如此。(第六部一)

《四十一炮》更是毫不吝啬情欲的描写,罗小通的父亲和野骡子:

他们两个搂抱在一起,在熊皮褥子上打滚,在热炕头上翻跟斗,在木头地板上“烙大饼”。他们的手相互抚摸着,他们的嘴巴相互啃咬着,他们的腿脚互相攀爬着,他们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互相磨蹭……磨蹭生热,生电,他们的身体开始发光了,蓝幽幽的,好似两条鳞片闪烁的大毒蛇纠缠在一起。父亲闭着眼睛不出声,只喘粗气,但野骡子姑姑却在大声地、肆无忌惮地叫唤。(第一炮)

说到展现血腥暴力时的痛觉后置,在《酒国》当中有个缩影,那个跟肉孩们一起玩“老鹰抓小鸡”的老鹰,受到了攻击:

被抠出眼珠的老鹰在地上滚动着。他的身体时而造成一座拱桥,时而扭成一条龙。他双手捂着脸,黑色的血从指缝里汩汩地流出来,好像一条条黑色的蚯蚓在他的脸上爬动。他哀号着,声音凄厉吓人。(第三章三)

在所有的动作都描述完毕之后,才是这个人因为痛的呼号。

莫言还试图将民间历史、知识全部杂糅到故事当中,用这种方式来扩大感觉的广度和深度。《酒国》里,寻求酒的精神信仰就是一个在喝酒中挖掘酒文化的过程。比如“酿酒”这一过程就让莫言放在历史和文化中涂抹变形,在小说后半段,开始叙述国内外酒的历史,酒与宗教的文化内涵,一旦上升到文化层面“酒”的感觉就变得新鲜起来。

小说中提到酿酒的过程。酿酒本就有两面,一方面它是智慧,是美妙的饮品;另一方面它带来毁灭。在没有酒的时候,酒的产生来自自然界自然发酵,有可能是鸟在鸟巢里把果实不小心酿成了酒,也有可能是猿猴把果实放在石磕里不经意酿成了酒,人也就在有意无意之间把那些叫做酒的东西喝下,当发觉好喝之后,就会找到鸟巢或者是石磕,一天天过去,人类对鸟和动物“酒”的争夺终于到了枯竭的那一天,这才决定自己酿酒。只是,那些鸟儿早已无家可归,那些猿猴再也找不到自己在石磕里埋下的甘甜。

这些都是文本关于最早的酿酒过程,看似和感觉没什么关系,但当你明白了人类的私心再去看待酒的时候,就会发现,莫言在叙述酒文化上本来要体现的荒唐、冷酷、贪婪,一点也没有变,反而一切关于酒的欲望都顺理成章,也就是说,人对于酒的感觉,已经不能仅仅用欲望来形容,它是一种文化层面的历史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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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为他多变的感觉找到了一个出口,这个出口就是试图用某种模式来控制自己的感觉,王金城提到莫言:

你会发现在传奇色彩、地域文化和外来技巧“三合一”创作模式的统摄下,莫言将直接的、间接的、想象的生活残片统统放进了同一模式里,反复加工、再生成,尽管它们的比例、层色、质地有所不同,你仍然会感到它们是同一模式的不同翻版。

纵使一个人再有想象力,纵使他对于外部的感觉再敏锐,在他试图写进文本当中的时候,难免要寻找一种方式。倘不去寻找一种方式,就会像《欢乐》一样,既是莫言的得意之作,又因为没有控制感觉,任其自由奔放而失去了阅读的快感,给读者造成困惑,倘不去区别对待就难免陷入重复。

此外,在经历感觉——理性——感觉,达到文本展现时,难免要面对一些不知所措的荒谬。关于各种感觉,莫言控制的最好的,我以为是声音,就是听觉。莫言根据小说需要会放大他的听觉,莫言在《檀香刑》后记里说,自己写的其实是声音,而“构思、创作这部小说的最早起因,也是因为声音”。

莫言说,在写作《檀香刑》之前是有两种声音在脑海的:

第一种声音节奏分明,铿铿锵锵,充满了力量,有黑与蓝混合在一起的严肃的颜色,有钢铁般的重量,有冰凉的温度,这就是火车的声音,这就是那在古老的胶济铁路上奔驰了一百年的火车的声音。从我有记忆力开始,每当天气阴沉的时候,就能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像沉闷而悠长的牛叫,紧贴着地面,传到我们的村子里,钻进我们的房子,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然后便传来火车驶过胶河大铁桥时发出的明亮如冰的声响。火车鸣笛的声音和火车驶过铁桥的声音与阴云密布的潮湿天气联系在一起,与我的饥饿孤独的童年联系在一起。每当我被这对比鲜明的声音从深夜里惊醒之后,许多从那些牙齿整齐的嘴巴里和牙齿破碎的嘴巴里听来的关于火车和铁道的传说就有声有色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它们首先是用声音的形式出现的,然后才是联翩的画面,画面是声音的补充和注释,或者说画面是声音的联想。

……

第二种声音就是流传在高密一带的地方小戏猫腔。这个小戏唱腔悲凉,尤其是旦角的唱腔,简直就是受压迫妇女的泣血哭诉。(后记)

所以,整部《檀香刑》就是猫腔和火车轰鸣交替的狂欢。莫言把人物放在声音上,“眉娘浪语、赵甲狂言、小甲傻话、钱丁恨声、赵甲道白、孙丙说戏”,这些都是茂腔中的各种声音来对照的。倘去听着茂腔来看小说,再听着小说章节前给的不同调子来看不同的章节,说不定会有一种全新之感。

《流水》里,这样来描述二胡独奏:

起初那几个旋律有点枯哑生涩,像是因为蟒皮受了潮,又像是乐师手法生疏,但很快,曲子就明亮发脆了。雨天气压低,乐声被压迫得只能贴着地面飞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曲子,颤颤巍巍,洋洋洒洒,忽而亢奋,忽而低沉。这使那些被一唱三喘气的歌子把耳朵磨起老茧,心里长满了绿锈的年轻人们顿觉耳目一新,那一只只迷迷瞪瞪的眼睛通通放出了光亮。

《酒国》里,当岳母听说岳父要去白猿山,崩溃哭泣,声音如下:

她沉默了一分钟,绝对地沉默,连呼吸都屏住了,这使我感到不安。突然,她发出了尖利的哭叫,她的嗓音像削尖的毛竹一样,与她的年龄、她的身份、她的一贯的雍容华贵的作派极不相称,产生了巨大的反差,这使我感到恐怖。(第八章三)

诚然,无论声音是美是丑,莫言都有自信去寻找,只是在一种“度”的把握上,难以控制。

(二) 出“丑”的女人

莫言究竟歌颂了女人还是丑化了女人,这存在争议,据我对莫言作品的理解,以及莫言本人在访谈中提到过的往事,莫言想要美化女人的,他想表现出女人的伟大,或者在他的心里,母亲这个女性是他永远割舍不了的伟大情愫。那就来看看这些各色各样的“丑”女人吧。

情何以堪

莫言笔下总有些女人,或者因为美色而被迫妥协,或者因为美色自我妥协。性加注在这些女人身上的是一种放荡的快感,以至于“通奸”和“偷情”成了寻找感情寄托的一种方式,而观者则想明白情究竟情何以堪。《欢乐》里建仓的丈母娘就是建仓的媳妇,因为建仓的媳妇跟人跑了,她就过来顶替,脸皮还厚的很,在公开场合就调戏自己的小丈夫——

车上的女人格格地笑了一声,笑得你寒毛根根直立,好像青天白日之下见了鬼魅。那年约五十的女人用一很手指截截车上的汉子的额头,亲昵地说:

“我的儿,说话怎么无轻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