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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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诺贝尔文学奖”的十年寓言——莫言的艺术成就(2)

其实,这道“阎王门”的精彩之处,全在那犯人的一双眼睛上。你爹我的身体往后仰着,仰着,感觉到小虫子的哆嗦通过那条牛皮绳子传到了胳膊上。可惜了一对俊眼啊,那两只会说话的、能把大闺女小媳妇的魂儿勾走的眼睛,从“阎王门”的洞眼里缓缓地鼓凸出来。黑的,白的,还渗出一丝丝红的。越鼓越大,如鸡蛋慢慢地从母鸡腚里往外钻,钻,钻……璞嗤一声,紧接着又是璞嗤一声,小虫子的两个眼珠子,就悬挂在“阎王门”上了。(第二章赵甲狂言一)

另外,凌迟的场景、给孙丙上檀香刑的场景,都被描绘出来。而莫言展示的就是刑罚的“俊活”。莫言其他作品中,也不忘暴力和血腥。《红高粱家族》中最令人震撼的莫过于活剥罗汉大爷的人皮,罗汉大爷尿了出来,肥硕的耳朵被放在磁盘里,“活蹦乱跳”,他的男性生殖器也被托在盘子里喂了日本人的狼狗。《二姑随后就到》里,天、地两兄弟挖掉了大奶奶的两个眼球,还强迫路人对其凌迟。

“人皮”没剥过,莫言剥过兔子皮,于是他笔下的人物就在《筑路》里“剥狗皮”,在《复仇记》里“剥猫皮”,在《小说九段·翻》里把一切都翻过来,小龙把蚯蚓像“翻鹅肠子一样通通翻了过来”,翻了姥姥家的几只母鸡,翻了邻居家的小狗,还盯着家里的骡子以及父亲的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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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把恶心的东西写成美的,不是讽刺,说不定是他真的认为美。《苍蝇·门牙》描写苍蝇:

一线阳光从南窗户里射进来,苍蝇们的彩色眼睛愉快地闪烁着,散发出一圈又一圈的彩色的温暖柔软的波纹。……营院外唐家埠生产大队的养狗场里的臭味是黄色的,营院外唐家埠生产大队的绿豆粉丝作坊里的臭味是蓝色的,还有厕所、沤肥池、马圈等等臭味。五彩缤纷的臭气包围着我们这座小小的兵营。

《欢乐》中,齐文栋的母亲承受了肮脏和污秽:

在那个窗外雨声阑珊、阴冷潮湿的中午,母亲四肢蜷缩着,堆在墙壁旮旯里的麦秸草里,像老母鸡一样打盹,从她的嘴里,咈咈地喷出节奏分明的冷气,成群结队的跳蚤在她身上跳着,跳蚤又肥又大,像一粒粒炒熟了的芝麻。墙上黏着密集的苍绳,遮得像挂了黑釉般的老墙壁斑驳陆离。

《战友重逢》里,写到蒋英豪的痰:

干痂的痰块宛若炸弹的碎片在水面上打出一圈美丽的涟漪。

《蛙》里,写姑姑遭遇青蛙:

姑姑说她想跑,但跑不动,小路上的泥泞,像那种青年人嘴巴里吐出来的口香糖一样,牢牢地粘着她的鞋底,她每抬一下脚,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看到在鞋底和路面之间,牵拉着一道道银色的丝线,她挣断了这些丝线,但落脚之处,又有新的丝线产生。她抛掉了鞋子,赤脚走在泥路上,但赤脚之后,对地面泥泞的吸力感受更加亲切,仿佛那些银色的丝线都生出了吸盘,牢牢地附着脚底,非把她脚底的皮肉撕裂不可。(第四部四)

我着实没办法把波德莱尔的审美带进自己的视域,也无法理解闻一多的《死水》除了讽刺还有什么美丽含义,最多理解那些事言外之意。就像我们第一次看《红蝗》时感觉到的毫无节制,以后的作品不过是一种在《红蝗》“审丑”附近的徘徊,他永远放不开这些丑陋。甚至觉得:

我为什么觉得应该把丑写得淋漓尽致呢?就是为了张扬个性。

莫言对于他的心思很清楚:

我很不愿意让自己的思维纳入“理性”的轨道,但长久不“理性”又有被人猜测为“精神变态”的危险,我不得不按照批评家们的教导来“理性”、来“节制”,果然是把“狂气”和“雄风”收敛了。我多么愿意成为一个被文学权威们视为掌上明珠的、不异端的好作家……但到底不行,正所谓“乌鸦叫不出画眉声”。

他还想亵渎一切神灵,想从“全人类的高度”来拯救人类,从“文化心理”上为民族“疗伤”,所以就要不断地暴露民族性格中的“懦弱、软弱、黑暗”。只有不去一味地歌颂真善美,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来展现社会上的丑恶和人本身潜藏的兽性,才能找到他所要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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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去顾及丑陋的底线,就可以触及人性的丑陋,这种人性的丑陋在不经意之间成就了陌生伦理。“乱伦”在莫言小说里并不陌生,你能看到各种乱伦的类型,《红树林》里的公爹与儿媳扒灰,《红蝗》中的叔嫂通奸,《马驹横穿沼泽》里的同胞兄妹,《欢乐》里的丈母娘和女婿,《丰乳肥臀》中就更乱了,单单一个上官来弟就跟好几个妹夫纠缠不清,先后有司马库(二妹夫)、孙不言(三妹夫)、鸟儿韩(三妹未婚夫)有过奸情,在《檀香刑》中,更是让眉娘处于一种“父女”通奸当中,又纠缠着亲爹和公爹,可谓是“三爹一堂”,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她和干爹有情,跟亲爹有义,对公爹有顺从。

很多小说家在处理人伦关系的时候,总试图在乱伦的边缘或者是从亲族内部找到一个自相残杀的理由。莫言的小说《檀香刑》中,眉娘的亲爹被她的公爹杀害,这本就是一种全新的人伦诉说。

小说的每一部分之前都有一段猫腔,所以在开卷之页就看到眉娘的大悲调倾诉,胶州湾来了德国兵,德国兵来了修铁路,占了百姓的坟茔。而眉娘的亲爹就是去抗德的,被抓之后就被上了檀香刑。眉娘的公爹是晚清刑部的首席刽子手,夜里做梦也在数豌豆一般数这辈子他杀过的人头,而眉娘的干爹就是抓孙丙进牢房的县太爷,眉娘是和他上了三年炕的干闺女,只是这个吃她肥狗肉、喝她黄酒,听她唱猫腔,还跟她上床的干爹,实实在在坑了她,想救亲爹出来,没门。

而孙丙本身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现在跟眉娘的小娘在一起生活,按说在那个年代很是平常,可这个英雄死就死在不吃亏上,眉娘细数爹的种种行为:

谁知你阃教不严,让小娘乱窜,招来了祸患。被人摸了,摸了就是摸了。你不忍气吞声,做一个本分百姓,吃亏是福,能忍自安。你意气用事,棍打德国技师,惹下了弥天大祸。德国人,皇上都怕,你竟然不怕。你招来祸殃,血洗了村庄,二十七条人命,搭上了弟妹,还有小娘。闹到这步,你还不罢休,跑到鲁西南,结交义和拳,回来设神坛,扯旗放炮,挑头造反,拉起一千人马,扛着土枪土炮,举着大刀长矛,扒铁路,烧窝棚,杀洋人,逞英雄,最终闹了个镇子破亡,百姓遭殃,你自己,身陷牢狱,遍体鳞伤……(第一章眉娘浪语二)

孙丙的悲剧有种必然的诱因就是孙丙反抗的是德国人,就算是眉娘的干爹、亲爹想放过他,但“袁世凯,胶澳总督克罗德”也不会放过他的。孙丙是条好汉,希望像自己的唱腔里那样——“窝窝囊囊活千年,不如轰轰烈烈活三天”。也就因为如此,本来亲人相戕的戏码就有了英雄传奇的色彩,但公爹、干爹、亲爹都在同一个堂上的时候,眉娘也奇怪,干爹抓了亲爹和公爹去,究竟要做什么呢?这些跟她有密切联系的“爹”们,注定要唱一出“三爹会审”,而莫言的伦理中也注定多了这三层的混乱。

雷同的可怕

莫言的雷同让我们得到的陌生持续不了多久,即使他并不把故乡圈禁起来而是不断打开,把不是故乡的事物放进故乡,说他这个国王想要扩展他的疆域。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有时候,他恼了,说为什么我出身乡村你们就说我不适合写城市小说呢?其实他的最大问题并不是“城市”和“乡村”的选择运用,而是他的笔底无论怎么选择都逃不了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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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莫言自己也觉得有问题,他说过,想把作品减半,比如有80个短篇,要是有40个就好了。他说过:

“关于我的小说读多了有雷同的感觉,这也是我千方百计地想避免没有避免了的,任何作家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我希望尽量克服这些问题,这些提法也很对,这是困扰所有作家共同的问题。”

我想,在一个创作旺盛的年代,不自觉的就把这些故事写来写去,没有时间去仔细校对,究竟哪一些是雷同的。我曾经想专门花时间好好把这些雷同罗列出来,比如,《蛙》和《地道》中都有为了躲避“计划生育”而挖的地道,《扫帚星》和《梦境与杂种》里都有用死老鼠冒充流产的婴孩的事件,牛、羊、鸭子、蛇都有雷同之处。倘都梳理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证明雷同最多的地方说不定是莫言最深刻的记忆?

还是不要去整理,不如好好想想莫言为何雷同?雷同的好不好?雷同的结果是什么?

雷同跟多产脱不开关系。我甚至对多产提出过另外一种质疑,就是为了生活。其实,莫言的生活并不像一个著名作家该有的生活好,加上莫言总是惦记着为自己的家乡多办点事,常常为村里捐款,妻子杜芹兰的篮子里,也常常是一大堆蔬菜,改善生活就是为莫言包一顿饺子。诺奖之后,莫言虽然有那不用交税的750万奖金,也就只能在北京稍微买一所房子了。买房子是他一直的愿望,2002年,朋友们笑称,你要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拿奖金做什么呢?他说买一处房子,带大浴池可以洗热水澡的。如今,得到奖金,莫言还在说房子的问题,可见,他真的想改善一下居住环境。作为一个作家,的确需要一个宽敞的环境,至少把自己需要的图书摆开,想看哪一本就拿哪一本,不至于为了找一本书还要撤橱倒柜,挪叠翻找,比如人家金庸先生的书房,一层楼,正对着维多利亚港湾,全是一架一架的书,这是无数人梦想的书房。

其实莫言也够倒霉的,今年的奖金由于经济不景气下调了20%,往年是1000万瑞士克朗,今年是800万瑞士克朗,加上北京的房价翻了十倍,2000年买个带洗澡池子的可能还够,现在也就120平米。莫言的稳定收入只有担任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院院长的工资,作品创作有一定的周期,现在盗版和侵权又严重,加上妻子不工作,女儿上学多年,90岁的老父亲要赡养。可见莫言的生活说不定还是有些手紧的。

有人猜测,莫言会因为经济利益,重复自己的作品?但很快又被莫言的一件小事否定了。莫言在台湾出版了很多书,在香港却不多。很多作家都有台湾和香港的两个版权,这样挣的版税也多一些。可是莫言觉得在台湾出书之后,香港可以买到,反之,香港的书,台湾也买得,那就没有必要再出一次,所以香港的书也是独特的,是自己一些没在台湾出的稿子。莫言还说:

我希望我的书能够畅销,但我不会为了畅销而写作。因为我即便是为了畅销而写作,写出来也不一定畅销。该怎么写还怎么写。

所以,莫言为了生计去重复自己的作品不是没有可能,但他绝不是唯利是图,很可能是因为多产难免重复。有人批评莫言的速度,说个把月写出来的长篇,能有价值吗?当然,在时间上,我们无法用莫言的作品跟曹雪芹用一辈子所创作的东西相较,也不能说陈忠实用了十年是时间写的《白鹿原》是莫言无法比拟的,歌德的《浮士德》用了60年就完全盖过莫言作品的价值,小说的优劣并不用速度说话,只能说,用的时间长,就会相对成熟一些,被人拿出来诟病的东西有可能少一些,但也可能在左右逢源中渐渐削弱了锋芒,导致原本一些犀利的想法消弭掉了。莫言则像是一个被压抑过度的人,突然开始爆发,把所有想法都说出来,生怕漏掉一点。我想,这就是莫言的风格,也是属于他的急智,才情从来没有远离过他,反而因为他的苦难与劳累,丑陋与自卑越聚越多,多到他开始写作的时候用不完,以至于快速书写成为一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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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同当然不好,不但读者买文集的时候大呼上当,连论者也怨声载道。情节无非是好地主、坏支书、好母亲、坏婆婆、大胆的姑娘、朴实的农民、能干的右派、通奸的知青、成精的动物、离家的军人、颠倒的战争,故事里的传说,以及丑陋的孩子,再就是整体风格上的残酷、神秘、怪异,加上偶尔的抒情小夜曲。

撒农药的姑娘总是把农药当做死亡的问候,动不动就成了绝命的武器;饥饿年代的豆饼总是遇上脆弱的胃,有姑娘、小伙子、老人死在这遇水膨胀的食物上;火舌在铁上来回滚着,淬火、打铁,成了铁匠们的手艺和作家叙述的笔;驴和人一样动不动就会难产,难产的时候都是先伸出来一只脚或者一只手;人推着磨盘,生吞着粮食,一回到家,就是呕吐的时刻,这些带着血丝的粮食定会成为全家人的粮食;女人们总是丰乳肥臀,乳房在性开始的时候,总是展现着它的诱惑,让懵懂的少年把持不住;爷爷、奶奶、姑姑有讲不完的故事,故事说出来都很诡异,跟情节也没多少关系;放牛羊的孩子和牛羊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孩童的胃也总难以满足;别指望支书会为民做主,别指望放荡的女人会改邪归正;别指望屡考不中的考生会考中,别指望残疾人会得到公平的待遇,别指望可怕的梦境不会成为现实。

你可以找出无数个“斗儿”和大量的“我”,还有那些“人畜是一理”的牛、马、驴、狗、猪,这些动物几乎总要死亡,不是被杀就是病死,而人类就直面这种死亡。你还可以在母亲身上找到几乎可以想象的所有苦难,在父亲身上找到几乎所有的谨慎,在爷爷身上找到几乎所有的传奇,在奶奶身上找到几乎所有的野蛮,在兄弟姐妹身上找到几乎所有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