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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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一场关于“饥饿、孤独、情愫”的盛宴——莫言的小说评析(13)

其实,这篇小说完成于1990年莫言创作的低潮期之后,灵感来自他去看望哥哥,骑自行车穿过一个铁道的隧道,隧道低矮,两旁的人行道反倒高些,所以常常有积水。一到下雨天,这里不失为一个避雨的好地方,他就见过一个抱着一束塑料花,穿着时髦的美丽女人,于是他开始联想,如果抱着真花?如果解放军探亲路上遇见?就有了这篇小说。话虽如此,但我可不可以认为其中情感心理就是莫言死去的爱情。当年,他与妻子杜芹兰结婚恐怕真的少有爱情。他回家结婚,才呆了一个星期,就被电报召回。

近来翻看杂志,看到一张杜芹兰的照片,那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质朴憨厚,甚至面对镜头时,都不是直视的。在结婚33年的时光里,两个人在写作上应该没有什么交流,因为杜芹兰的文化水平只有小学二年级。面对记者,有些慌乱的妻子只是数说着莫言写作的艰辛,比如胃病了,熬夜了,都是生活的细节,读来也颇令人感动。这是幸福的家庭生活,不是青春如火的爱情。这些平淡的背后,莫言或者也放弃了一个怀抱鲜花的女人,他结婚生子,本分地做丈夫、父亲,作为一个山东人,有着传统和质朴,绝不会像有的作家一样,出名了,离婚了,去娶一个精神伴侣。在高密东北乡的传统留存中,莫言的爱情就是忠于婚姻,这也是他的严父慈母所要求的,深爱那片土地和父母的莫言,恐怕绝对不会跳出这个藩篱。

所以上尉在招惹女人的时候是欣喜的,但女人如影随形的时候,他是痛苦的,因为想甩,甩不掉。他要结婚了,却有一个陌生女人跟随自己,他是害怕的。在婚姻和爱情面前,他还是要固守自己的未婚妻。结尾处,两个吻在一起的人双双赴死,可见如果因为不知名的任性爱情抛弃婚姻,罔顾家人的希望,就会遭到灭顶之灾,那象征爱情的鲜花,也会枯败不堪。这就是爱情在这个高密人心中的位置。所以杜芹兰是让人羡慕的,她会白头到老,也会有不尽的幸福,纵使有悲凉或者遗憾,也属于遥远的青春,跟现在的相濡以沫没有关系。

爱情是什么?

莫言常被人称作中国的马尔克斯,关于爱情小说,拿两人相比较,拉美的马尔克斯显然更为浪漫。马尔克斯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被看做是跟司汤达《论爱情》式的爱情宝典。足见,在描写少男少女恋爱上,马尔克斯显然是个中高手,莫言呢?稍逊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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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中的爱情》从一个午后写起,当阿里萨第一次看见费尔明娜的时候,她在朗读,姑妈在她的身边,像个母亲。他们相爱了。爱情是种本能,要么一次就会,要么一辈子也不会。他们之间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青涩生硬,要么就稀里糊涂地结婚,要么就是分道扬镳。后来,他坚持,甚至深信传言去深海寻宝。她坚持,与父亲决裂,绝食、憔悴得不成人形。他们最终在长途旅行中各自分离。她结婚了,他则四处留情,但只有肉体,没有爱情,五十年后,他带着精神上的“童真”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新娘——死了丈夫的费尔明娜。

莫言下笔就简单的多,高密东北乡的野性和莫言生活地的极端保守与欲望的极端隐忍一起交叉,索性就没有了这些痴缠,恋爱、结婚,速度很快,即使恋爱的过程被写的长一些,也颇有桥段的重复。《天堂蒜薹之歌》里,高马与金菊的爱情被赋予了更多的无奈,他们在结婚前幽会,一起私奔。反倒是小说《红树林》里,珍珠和大同的爱情,林岚和马叔的爱情和恋爱沾点边。

我想莫言可以拿出来和《霍乱中的爱情》叫板的文章也许是短篇小说《沈园》。小说里的淡淡哀愁,让你甚至怀疑这不是莫言的作品,因为莫言不会这样叙述爱情。小说中女主人公跟男主人公在中年时候见面,天空下着雨,她本来要坐车离开,却提出要看“沈园”,北京怎么会有沈园呢?于是他给出租车司机说,去圆明园。一个是唐婉和陆游爱情的错莫,一个是侵略者遗留的废墟。怎么能一样呢?

细读小说,你发现,他有家庭,而她也老了。你着急猜测两人的关系,才发现不用猜,就是一段未果的旧恋情,现在他和她在大城市相逢了。你或者猜测,他跟她青梅竹马,谁知他到了大城市,她还在小城镇,两人因此分道扬镳。现在,她想努力找回初恋的沈园,却已经找不回来了。他带她去圆明园,也是因为他的爱情已经身不由己,早已成了那片废墟,偶尔留有的几根立柱,也不过是些念旧的空心思。只是,她不死心,她还是要找回她的沈园。雨中,他因为她感动了,情不自禁地拥抱、牵手,只是最后,他还不忘记:

“糟糕,你的车是八点开吧”。

可见,他没有那颗等待的心。而她,说不定还有那颗等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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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华在讨论余华和莫言时,会说余华爱做文学的减法,认为他把历史和现实削减成了哲学,而莫言则会做加法或者乘法,使得叙事于复调手法中更感性、细腻、繁复和戏剧化。我认为在爱情上,莫言做了减法。他的爱情总是才冒头就结婚了或者偷情了,从来不肯多费笔墨让主人公好好谈情说爱,爱情在他那里总是少了一些。

费尔明娜与阿里萨的爱情更不会出现,即便有了也是早就上了床的费尔明娜和阿里萨,想让两个人谈五十年的单纯恋爱,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所以在爱情失语症面前,莫言的两部女性为主的小说《蛙》和《丰乳肥臀》也远离了爱情,最绝妙的还是《师傅越来越幽默》,那个退休师傅直接搭建了一个专供男女偷情的铁屋子,小说结尾才出现了一对只想“谈谈”的男女,结果鬼魅般地在屋内消失。

有论者称研究莫言多年,觉得他跟中国很多小说家一样不会写青春期。我觉得就是不会写青春懵懂纠葛的爱情,一方面,也许是因为不熟悉,那个年代很少有人谈爱情,一方面,也许因为不想写,爱情,是言情作家的专利,他们觉得不深刻,他们嫌弃。莫言的爱情到底去哪里了呢?在2000年3月,在加州大学伯克莱校区演讲的莫言说:

“我曾经说过,一个作家读另一个作家的书,实际上是一次对话,甚至是一次恋爱,如果谈得成功,很可能成为终生伴侣,如果话不投机,大家就各奔前程。”

看上去,他的爱情给了他的事业。

其实,莫言和妻子之间,存在着一些可爱的故事。散文《北京秋天下午的我》就写到,如果妻子不在身边,就赶紧点上一支烟,喝着浓茶、抽着烟,感觉美妙无比。注意,莫言说,如果妻子不在家,还用了“赶紧”一词,我想,这也是个被妻子管束的人吧,其实是幸福的人,就像我母亲总是管着父亲,让他趁热吃饭一样。没有真感情,是不会管这许多。果然,莫言接着说:

冰箱是东芝牌的,也是日本货,与电视机一样是用德国马克在出国人员免税店买的。前不久坏过一次,后来被我老婆敲了一棍子又好了。一般情况下我总能从冰箱里找到吃的,实在找不到了,我老婆就会动员我去离家不远的菜市场采买。我知道她其实是想把我撵出去活动活动。

总有些细小的关系慢慢融化在生活中。

莫言去德国参与法兰克福“感知中国”论坛,他说,这次本因为胃病来不了,但是,妻子非要他来,说既然已经答应人家了,就不能反悔。还嘱咐莫言:

“听说德国的高压锅特别好,你买一个带回来。”

莫言戏称妻子让他前来的真正目的是买锅,到了德国,关于买锅和行程,莫言给妻子发短信做了汇报,怕麻烦没有答应妻子买两个锅的要求。莫言也说自己家和有些中国家庭不一样,就是和西方人眼中的东方家庭不一样,因为他听老婆的话。他说,老婆的话体现了两个原则:

一个是要履行承诺,答应了别人一定要做到;第二个就是别人好的东西我们要拿过来。德国的锅好,我们就买德国的锅。

这或许可以让人们一窥莫言的“后感情”生活。

笑笑与莫言

莫言的家庭密码常常不经意出现在他的作品里,比如在1983年的作品《售棉大道》中,有个叫做腊梅的大嫂,并且是位军人的妻子,家中尚有一个吃奶的女孩。这个女孩,左腮上有个酒窝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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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的女儿管笑笑,莫言很少提及,不久以前,我偶然看到有一篇关于莫言的评论,在2011年的《南方文坛》上,作者谈论的是作品《蛙》,作者的名字叫做管笑笑。女儿为父亲的作品写评论,我私以为可以信以为真的东西很多,题目《发展的悲剧和未完成的救赎》,就值得玩味。文后标注,作者是中国劳动关系学院讲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在2012年的一组采访照片上,我看到一个婴儿小床,而杜芹兰也坦言在家照看的是外孙女。管笑笑已经结婚生子,丈夫姓苗,莫言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在农村难免会被问及后代香火,莫言说,因为女儿、女婿都是独生子女,所以可以要两个孩子,正好一个姓苗,一个姓管,也算自己有了香火。

那管笑笑何时出生呢?莫言在《变》中称,女儿出生于1981年11月3日,大哥主张起名为“爱莲”,因为莫言第一篇小说发表在《莲池》上,宋人周敦颐有《爱莲说》,但莫言认为此名太俗,故起名“筱箫”,上学时候,老师觉得笔画太多,故称之为“笑笑”。《变》的开篇,莫言说2005年自己去意大利领奖的时候,是女儿陪着自己,女儿跟一个印度编辑用英语交谈。2012年,莫言去瑞典领奖,带着女儿和妻子。只是如今,莫言一家三口入住酒店的感受,都可以成为一条新闻,就像,莫言获奖,我很多年前买的一本《檀香刑》因为版本不错,被翻了几倍价格在网上公开兜售,书店里莫言的书一时间全部售磬。

1983年,莫言在厢房里写《金发婴儿》的时候,莫言的女儿才两三岁,厢房的条件十分恶劣,莫言在高密老家找不到一个有炉子的房间,那间厢房寒冷极了,他穿着大衣、棉鞋、带着棉帽、手套写作,写着写着鼻子水就流下来了,春节结束后,回到学校的他耳朵都是冻疮,流黄水。钱钢已经是《解放军报》记者处的处长就问他,你们家没暖气吗?他只好说他们整个高密县都没有暖气,水缸在屋子里都会结成冰,母亲起来做饭,还要把厚厚的冰敲开。在这样的彻骨寒冷中,手不听指挥,字写得一塌糊涂,但头脑清醒,莫言记得女儿的很多尿布就挂在旁边。有电灯但是老停电,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才来电,用电的高峰全停电,没电的时候,就用蜡烛,还舍不得老用,那东西太贵,所以就点油灯。一夜下来,莫言的鼻孔里全是黑的。

1995年,笑笑6岁,和母亲离开山东,到北京与父亲莫言生活在一起,这一年莫言正在构思小说《丰乳肥臀》,妻女的到来,正好照顾他。这个管笑笑在莫言那里被提及的实在太少。这个女儿读过北大附中。莫言在《国事家事天下事》的演讲中,提到女儿的学校和日本早稻田大学附中交流,女儿见到了通信已久的日本男生——田中佑辅。女儿先是对满头黄毛的田中佑辅很是失望,认为这不是一个好孩子,后来女儿和田中在彼此关于日本卡通灌篮高手、樱桃小丸子的谈论中增加了好感,觉得这个孩子还不错,再后来,女儿跟田中佑辅接触久了,觉得这个男孩跟自己很多习惯是一样的,比如喜欢“绞头发,绞得满头都是圈圈”,莫言本借此来说明中日间的孩子们应该常常建立友谊,这样才能避免再次的战争。可是,莫言在谈论女儿讲起日本男孩的时候,用了词语“滔滔不绝”和“眉飞色舞”,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小说家女儿对于语言的天然亲近,但愿我不是捕风捉影,因为莫言应当为有这样一个聪慧健谈女儿感到无比开怀,以至于说起女儿的一件小事也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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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或者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喜欢用信纸手写书信,也对毛笔字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有的时候就用钢笔或者毛笔、宣纸给父亲写信,莫言很喜欢这些作品,也很感动,就把女儿用宣纸写的信贴在客厅墙壁上,有空便细读品味。管笑笑跟很多女孩一样对这个世界有着好奇心。大伯管谟贤、朋友毛维杰到莫言家里来,笑笑对《周易》产生了兴趣,就缠着大伯给讲,《周易》里面有些术数的东西,跟算卦有些关系,谟贤在一张报纸上边给她讲,边写,她听得很满足。随后让大伯给爸爸拆个字,莫言看了一眼墙上的书法,随口说了一个“草”字,一会儿,就拆解了出来,还是个“小过”卦,莫言在书房里拿出一本线装的《周易》查找出原文,谟贤根据书上所描写的一句句批讲,其中有一句是告诫人,说话、办事、创业不要太过。笑笑把话茬接过来,说,爸爸作为一个名人自然不能不注意分寸。时间很晚了,莫言妻子提醒笑笑不要烦大爷了,谟贤就和维杰走了。这次前来是为了建“莫言文学馆”来拿资料的,所以莫言赠书一个包装不下,杜芹兰就又拿出一个包,书很沉,莫言没同意大家打车,就和妻子每人推一辆自行车,打算送他们走。

地安门西大街上,几个人推着自行车的普通人,那时候,没有人认出这是莫言,你会突然发现说不定当作家比起当明星来就这一点好,可以选择生活的相对独立性。所以很多时候,我喜欢明晓溪的处事方式,她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照片从网络上也找不到,打从一开始,或者是出版社为了制造效果的想法,但却让一个女子远离着世间的纷扰。只是,诺贝尔文学奖颁发之后,不知道莫言还有没有这种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