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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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一场关于“饥饿、孤独、情愫”的盛宴——莫言的小说评析(8)

连看门的小虎子都是鸟枪队的队员,只是和小顺子一样都是县衙的走狗,眉娘跟知县相好的时候点头哈腰,眉娘想为爹求情的时候,就装作不理。等到小甲用虎须看到了世人,就是各种动物的集体展览。在《小甲傻话》里,有云:

老虎满嘴胡须,其中一根最长的,是宝。谁要是得了这根宝须,带在身上,就能看到人的本相。娘说,世上的人,都是畜生投胎转世。谁如果得了宝须,在他的眼里,就没有人啦。大街上,小巷里,酒馆里,澡堂里,都是些牛呀,马呀,狗啦,猫啦什么的。(第三章小甲傻话一)

可见,人人都可以和动物对应上。而小甲做梦也想要这样一根虎须,县太爷正好有这么一张虎皮。老婆眉娘给小甲弄到了一根“虎须”,小甲就真的煞有介事的准备发现:

“俺紧紧地捏着虎须,借着明亮的灯火,不眨眼地盯着俺的老婆看。俺的心里乱打鼓,手脖子一个劲儿地哆嗦。天老爷啊天老爷,俺就要看到俺老婆的本相了。她会是个什么畜生变的呢?是猪?是狗?是兔子?是羊?是狐狸?是刺猬?她是什么变的都可以,千万别是一条蛇。俺从小就怕蛇,长大后更怕蛇,踩到一条稻草绳子,俺都能离地蹦三尺。俺娘说过了,蛇最会变女人,好看的女人多数都是蛇变的。谁要是搂着蛇变的女人睡觉,迟早会被吸干脑髓。老天爷保佑吧,俺老婆无论是啥变的,哪怕是一只癞蛤蟆,哪怕是一只大壁虎,俺都不害怕,只要不是一条蛇就行。如果她是一条蛇变成,俺就拾掇拾掇杀猪家什,夹着尾巴跑它娘的。……

俺老婆的本相竟然是一条大白蛇,俺跟她在一个炕上滚了十几年,竟然不知道她是一条蛇。白蛇传,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俺老婆当年唱戏时,就在戏里扮过白蛇,俺就是那个许仙啦。她怎么没把俺的脑髓吸去呢?俺老婆还不是一条完全的蛇,她只是生了一个蛇头,她有腿,有胳膊,身上还有两个奶子,头上还长着头发。但这也够让俺胆战心惊的啦。扔掉烫手的火炭一样俺把那根虎须扔了。就这么一霎那的工夫,俺浑身就冒了大汗。(第三章小甲傻话一二)

后来,他果然发现,自己爹的本相是黑豹子,知县的本相是白老虎,老婆的本相是大白蛇,他竟然是一只长胡子的老山羊。

我想起,在《藏宝图》里的那根“虎须”,是否就是小甲作为传家宝流传下去的呢?我想,看到众生的本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红蝗们不再把种族“退化”带到田里;重要的是燕子选择善良平和的人家做窝,《酒国》的饕客们请嘴下留情;重要的是《战友重逢》中的鳝鱼真的是河里的大王,可以保持一条精灵本来的善良,而不是变成孙丙肚子里钻出来的花花肠子;重要的是鸭子一只又一只丧身在馋鬼的嘴巴上,可不可减少一些动乱社会里的黑暗,让《放鸭》里的领导不再鼓吹他的光明;重要的是所有承受生育之苦的人,都能像《蛙》一样多子多福,不要幻化成陷阱中的德国人,宛如穿在签子上青蛙……

记得《酒国》里,在一堆又一堆的残酷书写中,有那么一刻安静:

跨过醴泉河上玲剔透的杉木小桥,把淙淙的流水、水上的睡莲、莲上的蝴蝶、戏水的白鸭、水中的游鱼、游鱼的感觉、白鸭的情绪、浮萍的思想、流水的梦呓……

这正是莫言梦中的动物世界。

(二)身份认同中的环境

莫言的身份首先来自故乡。这身份是年代的身份,在那个年代,莫言一家“富裕中农”(上中农或老中农)的身份很受歧视,也常常被孤立。“富裕中农”是介于中农与富农之间的尴尬等级,“富裕中农”即是在普通中农以上的,对别人有轻微剥削的中农,所谓“轻微剥削”,在白希的《开国大土改——让历史告诉未来》中有阐述,轻微剥削就是——

雇牧童、请零工、请月工、少数钱放债或典租,少数土地出租。

简言之,有剥削但比富农稍微剥削的少一点。由于这点细微的差别,“富裕中农”在很多时候是被当做富农看待,这就使得“富裕中农”要跟地主富农一样夹着尾巴做人,凡事谨慎小心。其实,莫言整个家族的勤劳与懒惰都因为“土地改革”变得荒谬起来。家族里,成分最好的是三爷爷家,因为三爷爷败家,三奶奶早亡,所以三爷爷家没有什么财产,就自然成了贫农。莫言的大爷爷最有本事,会医术,就成了地主,加上儿子在国民党撤退的时候,莫名其妙跟人家走了,所以还有一条通敌的罪名。莫言的爷爷是很勤劳的农村老把式,一辈子聪明勤恳,又会木匠活,所以挣下了一些家业,莫言家就成了“富裕中农”。

成分恐惧

特殊的年代,人被分成很多种,贫下中农可以对地主、富农进行压迫和监督,管制甚至侮辱、谩骂、伤害、消灭。仅仅地主、富农本身还不够,还要加上他们的子女,甚至万世万代,一旦成分定了,就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为了祖先的富裕,就永远失去了享受富裕的权利,因为祖先是个穷鬼,就可以颐指气使地对待他人。这种荒唐注定走不了多远,人只能疯狂一时,不能疯狂一世。那些穷鬼变得富裕,他们当然要想办法把这种富裕合法化,如果还不改政策,那被监督、压迫的人就会有意见,于是,新一轮“吃大户”开始了。历史怎么就这样荒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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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成分带来的恐惧充斥着莫言的童年。小时候,莫言因为听了那么多鬼故事所以怕鬼,母亲说,最可怕的是人。在成为一个作家之前,他没有一种对于话语的人文自觉,听话只听表面,不会去往深层考虑,所以这一句“最可怕的是人”,被莫言解读为鬼也怕人。

其实“文革”时期,就是鬼也怕人,“牛鬼蛇神”们,有哪个不怕人?并不因为人本身可怕,而是在阶级斗争中,人人丧失了理智和良知,死亡开始变成得普遍,唯一不普通的是死亡的方式。很多人饱受虐待死去了,或者不堪虐待自经了,或者本来就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随着亲人一起逝去。这些死亡的合法性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狂热的政治。人,这时候不是鬼,而是魔鬼的头子撒旦,生存或是社会认同,都变得荒诞而离奇。

莫言说,即使在“文革”结束的二十多年后,他遇到当时的人,回到当时的地,还会忍不住难受——

“我每次回到家乡,见到当年那些横行霸道过的人,尽管他们对我已经是满脸谄笑,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低头弯腰、心中充满恐惧。当我路过当年那几间曾经拷打过人的房屋时,尽管那房屋已经破败不堪,即将倒塌,但我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因为恐惧,那时候每个家庭都有两套话语体系,一套是公开说,一套是家里说,这种现象持续了几十年,恐怕至今还在。“文革”期间,更是把这“两套话语体系”发挥到了极致,一套是公开的套话,“豪言壮语、革命的话、比赛的话、吹捧的话”;一套是真正的人话,“家庭里悄悄讲的”。这两种话语代表了两种道德观念,徘徊在理智边缘。莫言说:

人们在公开场合说的是冠冕堂皇的假话,明明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却要歌颂美好幸福的生活,明明对某些人满怀感激,还要当众骂他们猪狗不如,明明对某些人恨之入骨却要对她们感恩戴德,只有到了家里,面对着自己的亲人,人们才开始说一些与事物真实面貌相符的真话。

这种风气只会让真话受到压抑,让假话受到颂扬,社会上没了真话,人们也习惯不听真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丧失了说真话的能力,特别是在“大跃进”时期,更是把假话当成报告来说,那文学也自然是虚假的文学了。莫言作为一个孩子,最直观的感受是两种话不一样,会辨别究竟哪一种是对的,聪明的他当然知道家里说的是真的,而外边的是自保的适应社会的言不由衷。可小莫言就是不放弃说真话,所以常常因此惹祸。母亲对多话的莫言忧心忡忡,莫言用这个笔名,除了把“谟”字拆开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说话多,惹祸也多,就用这个笔名来提醒自己。莫言后来很少说话,因为他用笔说话,笔一拿起来,就滔滔不绝,或者说,作家对于莫言来说最大的魅力,就是可以冲破两种话语体系的牢笼,用小说公开说真话。莫言笑称,自己少年时期省下的话,都在后来的写作中得到了变本加厉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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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恐惧有多深刻,这身份就有多尴尬。父亲一辈子谨言慎行,多半是这个原因,莫言的谦虚谨慎也多半是这个原因。莫言出身不好,小时候还话多,话多就容易生事端,所以没少被家人训斥。莫言还调皮,馋、懒、丑,所以受人欺负,孩子调皮绝不是坏,而是他多动的天性,往往因为多动闯祸。在“成分”那里,莫言这就叫做“坏”了。好事找不上他,村里发生了什么坏事就会找上他。

小时候,这个孩童仿佛被所有人孤立,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个坏蛋。村里失火,他给邻居说起火了,邻居出门看的时候,猫把肉叼走了,邻居就说,是不是你让猫把肉叼给你了?他进大队部叫父亲吃饭,无意中听到干部审坏分子,结果被干部逮到,认为他是探子;邻居家死了小鸡,他恰好路过,就被邻居认为是凶手;弟弟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一口咬定是他推的,婶婶拉着他去母亲那里,连母亲也生气地一起打骂他。

不仅仅是莫言,整个家庭无论发生什么好事,都会被人问这样几个问题,地主富农怎么能当兵呢?提干呢?上大学呢?当作家呢?关于这样的故事,莫言并不陌生。当年,哥哥管谟贤要当兵的时候,就被人撤换下来过,管谟贤考上华东师范大学,村里就有人酸溜溜了。后来,华东师大就发来函调,有可能是入党,村里一个革委会主任就把莫言叔叔岳父家的情况给填上了,因为他叔叔岳父家的成分是富农。可见此人居心之毒,这样拐着弯的亲戚,都能拐着弯写上。幸亏这件事被莫言父亲发现了,及时找来村里的话事人,这人有良心,就骂那副主任,说人家叔叔的社会关系你填什么?那副主任就红着脸装糊涂。据莫言叙述,其实村里这种事情很多,比如人家孩子被选上当兵了,部队来人家访,一些小人就会说这家有历史问题,或麻风病人是这家的近邻;又如找媳妇,自己看上订了亲的姑娘,就跑到人家姑娘家,说定亲男方的坏话,硬硬地给人家“戳茬”——拆散婚事。

当莫言成为一个强者,摆脱了乡村,还是有人翻着“红眼”拿“成分”说事。莫言当兵的时候,接到过来自家乡人的告状信,大意是这家是“富裕中农”,这家人和地主、逃到台湾的叛徒有亲戚关系,幸亏莫言的指导员也是“富裕中农”成分,深有体会,没给报到团里,否则,莫言恐怕不是今天的莫言。不服气的乡亲们纷纷表示,莫言什么了不起,字都认不全,胡编乱造,谁不会?莫言小时候上课还尿裤子,被老师罚站呢?阶级斗争改变了很多人,这多少有些光怪陆离却又日渐深刻。战火、土地改革、还乡团、“文革”、仇恨教育、政治运动,人与人之间莫名其妙就有了仇恨,即使是亲人之间,也莫名其妙相互指责。就拿“文革”说吧,多少夫妻跟“有历史错误”的另一半离婚了?多少孩子不认父母,与“有问题”的父母断绝关系?人与人之间是敌对的,自然就没法结束这种告密和发坏。直到改革开放之后,这成分不作数了,才真的到了“你们应该没有问题了,再有人写信、告状,也没有问题。”

莫言做为一个“富裕中农”的子女,竟然提了干、上了大学、成了作家,这给贫下中农带来的失落感空前巨大。这失落感并不仅仅针对莫言个人而言,整个80年代中期都有这种情况。当时,阶级斗争已经没有了,也给地主、富农摘了帽子。过去大年初一,“地富反坏”都要扫大街,而现在,摘了帽的“四类分子”在大年初一也会换上新衣服去听戏,贫下中农心里不满意了,认为坏蛋怎么配和我们一起看戏呢,也有人写信往上告,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时代不同了,告状已经没有人理睬了。贫农的内心的自豪感转变为失落感,很多地主的孙子可以当兵、提干、上大学,他们心里自然酸溜溜的,过去整过人家的,现在见了面也尴尬,除了羡慕,也会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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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两户老贫农,人民公社时期,吃大锅饭,他们非常神气。因为成分好,分到的食物最多,干最轻松的活,拿最高的工分,在大灾之年,村里发救济粮,每次都先发给他们,要是最后不够了,地主富农的死活就没有人管了。但时代过了,就尽显荒唐,因为大家都是靠双手和智慧吃饭的,他们在过去的年代里已经变得嘴馋手懒,也就重新成了村子里最贫穷的人,但这个时候,穷是最没面子的事情,其实,他们的祖辈也有因为馋懒才变成贫农的。“文革”中恶声恶气,见了莫言就要打的人现在反而点头哈腰,足见时代的荒唐。

亲戚之间,因为“成分”不作数带来的失落,因为小时候太多熟悉而带来的心里落差,会在时间的某个角落展现出来。有一次莫言家建房子,堂兄弟们都来帮忙,吃饭时候,几杯酒下肚,就有人酒后吐真言了。四叔的三儿子,红着脸,气愤地说:

“三哥,你有什么了不起?你那脑子一般化,空心不大。……你脑子里的空心并不比我们打,你无非是运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