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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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一个高密东北乡农民的叛逆——莫言的作品(7)

《食草家族》是由《红蝗》、《玫瑰玫瑰扑鼻香》、《生蹼的祖先》、《复仇记》、《二姑随后就到》、《马驹横穿沼泽》六个中短篇组成的,其中《红蝗》、《生蹼的祖先》是中篇小说,《红蝗》发表在1987年第3期的《收获》上,《生蹼的祖先》发表在1988年10月《长河》的创刊号上;而《玫瑰玫瑰扑鼻香》、《复仇记》、《二姑随后就到》、《马驹横穿沼泽》是短篇小说,《玫瑰玫瑰扑鼻香》发表在1988年第1期的《钟山》上,《复仇记》和《马驹横穿沼泽》发表在1988年第11期的《青年文学》上,《二姑随后就到》则发表在1993年第7期的《人民文学》上。同样是对于作品顺序做了微调,组成了长篇小说《食草家族》。

这个家族因为凌乱,所制造的阅读障碍比《红高粱家族》还要巨大,所以小说陷入了一片批评声中。很多人指责莫言在奇幻的叙述中渐行渐远,已经失去了传统小说般的可读逻辑,莫言在《食草家族》的卷首说:

“这本书是我于1987年——1989年陆续完成的。书中表达了渴望通过吃草净化灵魂的强烈愿望,表达了我对大自然的敬畏与崇拜,表达了我对蹼膜的恐惧,表达了我对性爱与暴力的看法,表达了我对传说与神话的理解,当然也表达了我的爱与恨,当然也袒露了我的灵魂,丑的和美德,光明的和阴晦的,浮在水面的冰和潜在水下的冰,梦境与现实。”

或者,表达的欲望多了,难免要用凌乱找一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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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是莫言选择“红高粱”作为一个载体来叙述他的故事,抗日与爱情,构成了小说的基本情节,还有一个内核,就是“红高粱性灵”。莫言在《我为什么要写<红高粱家族>》中谈到:

“我小时候,气候和现在不同,经常下雨,每到夏秋,洪水泛滥,种矮秆儿庄稼会淹死,只能种高粱,因为高粱的秆儿很高。那时人口稀少,土地宽广,每到秋天,一出村庄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缘的高粱地。在‘我爷爷’和‘我奶奶’那个时代,雨水更大,人口更少,高粱更多,许多高粱秆儿冬天也不收割,为绿林好汉们提供了屏障。”

这样看来,“我爷爷”、“我奶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不羁的野性正是杆高的高粱所预示的。高粱是唯一可以存活的,在这之前,人们多半尝试种植过各种作物,因为小麦、稻米这些矮作物在稍微有点农业经验的人看来都是多产、口味好又利于销售的,所以高粱就因为直挺挺易于存活的个性受人欢迎。再者,就是高粱的成群结队与粗壮有力的精神。

我奶奶还待字闺中的时候,就犹如一片“娇嫩的矮庄稼”。她其实尝试过以“矮庄稼”的方式生存,直到生存不得。文章是这样写奶奶被财主单家看重的,说那年清明节,奶奶在秋千旁展开了她的青春气息,正好被路过的单廷秀看见,于是决定许给儿子做媳妇。文章写到:

那天,我奶奶在秋千架旁与一些尖足长辫的大闺女耍笑游戏,那天是清明节,桃红柳绿,细雨霏霏,人面桃花,女儿解放。奶奶那年身高一米六零,体重六十公斤,上穿碎花洋布褂子,下穿绿色缎裤,脚脖子上扎着深红色的绸带子。由于下小雨,奶奶穿了一双用桐油浸泡过十几遍的绣花油鞋,一走克郎克郎地响。奶奶脑后垂着一根油光光的大辫子,脖子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银锁——我外曾祖父是个打造银器的小匠人。外曾祖母是个破落地主的女儿,知道小脚对于女人的重要意义。奶奶不到六岁就开始缠脚,日日加紧。一根裹脚布,长一丈余,外曾祖母用它,勒断了奶奶的脚骨,把八个脚趾,折断在脚底,真惨!

可见此时的“我奶奶”全凭父母做主,自己并没有多少野性的反抗。她脖子上带着父亲给的禁锢,她的脚是母亲层层加紧的束缚。这样的她还不自知,只是满目憧憬婚后的生活,十六岁的少女,所思所想都是少女的隐秘,即便是偶尔听到他人议论自己的丈夫是个麻风病人,依然对父母心存祈愿,认为父母不会如此狠心,仅仅为了金钱,就把自己嫁给一个麻风病人。残酷的现实由不得她不信,在她出嫁那天,路过高粱地,她开始趋向于高粱的性灵。

刚刚上轿子的“我奶奶”还心存侥幸,她说:

“老天爷,保佑我吧。”

这跟中国农民的思维一样,在遭遇不可解的困难的时候,最先想到的是求救于上苍。可是在轿夫们恼人的颠轿和谈论单家少爷的麻风病中,奶奶相信了,随之哭泣了,这一哭就引起了一个轿夫的怜爱,这个轿夫就是日后的“我爷爷”——余占鳌。随后,高粱地里的劫道歹人成就了我奶奶的勇敢,她哭泣是因为命运,她不怕歹人也因为命运,既然已经足够悲惨,还有什么值得害怕?她这棵“矮庄稼”把所有能尝试的生存方式都尝试了,最后不得不向高粱靠拢。于是,拿着剪刀反抗麻风病丈夫,不让他挨身,回门的时候和余占鳌偷情,对父母的冷漠开始冷眼相待,都是成长。

当余占鳌杀死了单家父子,自然是两个产生爱情的年轻人双宿双飞的好时候,可是,“我奶奶”偏偏不理余占鳌,反而一心一意地笼络住了单家烧锅酒的生意。这种独立的生存意识,正是高粱的性灵,也正是高直的杆儿所具有的坚韧和倔强。爱情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已经把一个女性的蜕变过程讲述清楚,倘没有日本人入侵,这就只不过是一个关于坚强的女人故事,日本人令人发指的侵略,让莫言把高粱成群结队的性格高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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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在国人心中很难。因为几朝几代过去,中国人早已习惯了隐忍,但凡有条活路,绝对安于现状,满足于现世的安稳。莫言没有战争经历,所以在经历过战争的人面临“写不动”的缺憾时,他认为:

“我们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弥补这个缺陷。没有听过放枪放炮但我听过放鞭炮;没有见过杀人但我见过杀猪甚至亲手杀过鸡;没有亲手跟鬼子拼过刺刀但我在电影上见过。因为小说家的创作不是要复制历史,那是历史学家的任务。小说家写战争—人类历史进程中这一愚昧现象,他所要表现的是战争对人的灵魂扭曲或者人性在战争中的变异。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便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也可以写战争。”

正因为如此,他需要一个独特的视角,所以“我爷爷”、“我奶奶”这样的全知视角,又是带有回忆性质的他人叙述,便将未曾亲历带来的荒唐感隐藏起来,可以大胆去理解和体谅未曾亲历的错误,因为本就是上一辈讲述的事情,又何必较真?

“红高粱性灵”在共同抵御外来入侵的时候就是“民族精神”了。民族精神的核心之一就是凝聚力,一个人称不上民族,几个人也称不上,大家伙的心凑在了一起,愿意为同仁去报仇雪恨,愿意把生命交给他人,这才是民族性。关于激发民族性,莫言用了残酷的场面——活剥人皮,《红高粱家族》一直受到好评,获了奖更有说服力,拍成电影征服了外国人,多多少少有些许扬眉吐气,也成就了巩俐,多多少少让这个山东姑娘一边感谢家乡,一边开始自己的国际之旅。我以为,《红高粱家族》好就好在把血腥放在一种激发民族性的高度,绝不是哗众取宠。

可是小说在激发民族性上并没有让人物都活着,而是让女性死去,男性留存。我以为女性的死去在战争中更显残酷,因为她们并不是直接的反抗者,甚至在死亡来临的时候会跪地求饶。奶奶被日本人打死,二奶奶被日本人强奸致死,小姑姑被日本人用刺刀挑死……而“我爷爷”、“我爸爸”、“我”活得好好的。男性的活旨在保留民族的种姓,女性的死旨在叹惋命运的悲剧和彰显外来者的残忍。

在谈到《红高粱》的原型时,莫言说:

“《红高粱》源自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我所住的村庄的邻村。当时日本鬼子为了报复某个村庄的村民对他们的攻击,准备对这个村庄进行报复。在路上,因为一个人指错了方向,使得另一个村庄的一百多个百姓惨遭杀害。”

无疑,故乡事在小说中已经被敷衍的支离破碎,甚至看不出原有的味道,那些拼凑的记忆联合起来的画卷,让莫言完成了一次对于故乡的逆袭,然而,他并没有恶意,只是想把那段苍白的历史展现得更加鲜活,或者把曾经的血腥诉说出来,又不至于让人不忍卒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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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家族》其实是对《红高粱家族》“种”的退化的一种延续,也就是把“一代不如一代”放大,来思考“民族根”的丧失。《红高粱家族》里,“我爷爷”

是个丝毫不畏惧死亡的传奇大英雄,“我父亲”则失去了半个卵子,仍然充满血性,而“我”则是在城市中傻傻煎熬的凡人,野性在城市化的时间中丧失,种族精神被迫退化了,“红高粱性灵”逐渐衰弱。《食草家族》则更加直面种族的被迫退化。在这个过程中,小说夸大了“丑”,甚至被论者称为没有节制。贺绍俊、潘凯雄在1988年的评论文章《毫无节制的<红蝗>》中批判了莫言对丑恶书写的无节制,说莫言的发泄感无疑让作品难读:

“表现丑同表现美一样,同样需要一种严肃认真的写作态度,也同样需要依循一些最起码、最基本的艺术规范,并非摆脱了美的拘谨约束,进人丑的王国,就可以漫不经心,随意敷衍。”

文章在表现丑恶上的失当,被论者叙述为完全失去了对于写作的严肃态度,文章去夸张、去敷衍、去堆砌,丑变得不自然,是做作出来的恶心,甚至认为这种无节制模糊了甚至伤害了原本的宏大主题。我想,如果从“爱之深,责之切”的角度去看待莫言的“审丑”,就会对《食草家族》中的丑恶给与宽容,或许,越是无节制地堆砌丑恶,矫揉造作,越是因为实在心痛。

《红蝗》作为《食草家族》的开篇其实是给《食草家族》定下了一个基调,因为从头到尾,小说都在试图讨论差异。五十年前的蝗灾和今天的“我”在报纸上看到蝗灾的预警,五十年前的偷情和这个城市中无处不在的偷情,都成为一种关于“种的退化”对比。五十年前的蝗虫和家族一样有着对于草的喜爱,家族里人人咀嚼茅草来净化口中的异味,偏偏就四老妈不吃这一套,她顽强地抵抗,换来的是被休弃。这里有着一种特殊的意味存在,抵抗类似蝗虫,都不受欢迎,而蝗虫偏偏在这种抵抗失败的时候成灾来袭,反倒成就了四老妈的硬气。

四老妈的死在小说中成为一种抵抗的胜利,四老妈保住了她心中的高粱性灵,因为“食草家族”的人们并没有像高粱一样集体抱窝去彰显气节,而是像蝗虫一样泛滥成灾将原本的种族传统噬尽。五十年前的退化还不是最沉痛的,仅仅是冰山一角。五十年后,当我感觉蝗虫啃噬的威力大不如前的时候,才真的到了退化的深度。因为“食草家族”连蝗虫般的威力也不存在,五十年前因为蝗灾争吃人尸的饥荒都不复存在,蝗虫的预警显得微不足道。

偷情也流于世俗。五十年前,四老爷和四老妈分别有着相好,四老爷用计谋揭穿了四老妈和锔锅匠李大元偷情的事实,而后把四老妈休回了家,这直接导致了四老妈的死亡。五十年后,城市里偷情的人更加毫无节制,并且丝毫没有彼此拆穿的意思,就这样干耗着,戏谑着,这样的道貌岸然背后是人与人之间欲望的横流,只关于欲望无关乎情感,人与人的凉薄成了城市情感的主题。然而,凉薄的人偷情却不耿直,他们始终惧怕,不去担当。

四老妈和李大元则更为耿直和野性,他们偷情也忠于这份感情,当李大元拿着双枪去抢回四老妈的时候,在士兵的乱枪中,四老妈腰杆直直地坐在毛驴上,仿佛没有惧怕。她死了,李大元也跟着殉情。五十年后,城市里的车祸将那个黑衣女人带走,显然没有毛驴上的四老妈充满野性的风韵,而偷情的男人在被发现的时候则跪地哀求:

“是她……这个婊子勾引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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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蝗虫”来铺排这种退化,也颇具心思。蝗虫这种粉嫩的小东西对于高粱情有独钟,这就是为何在大旱之年,必有大灾。因为生命力顽强的高粱会被这小虫子啃噬殆尽,人们就真的没有食物。电影《一九四二》的一张海报直接是一只被替换了人头的蝗虫,这在谈论人性恶的层面倒是可以联系莫言的《食草家族》看看,他们很有默契地异曲同工。蝗灾或者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人性的消弭,人一旦像蝗虫一样将传统留存的“红高粱性灵”啃食干净,剩下的灵魂就是退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