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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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一个高密东北乡农民的叛逆——莫言的作品(6)

《红高粱》也把我的小说中一些情节线索改掉了,但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后来这部影片受到专家与观众的好评也证明了这一点。张艺谋的另一部电影《幸福时光》改编自我的小说《师傅越来越幽默》。《幸福时光》把我的小说中一些很有价值的东西改掉了,很遗憾。不过,我把版权交给制作方之后,通常不太参与影视剧创作,因为即使我去指手画脚,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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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越来越幽默》里有几个很出彩的地方,一个是大闹工厂,一个是街头溜达,还有就是林间小屋。有一点我感觉张艺谋还是把握的很好的,就是这文章讨论的是“师傅”幸福吗?而且是中年人苦涩的幸福。

工厂里的戏码处处有闲笔。师傅回忆起前段时间听说要下岗,就去找厂长,厂长是这样接待他的——

厂长,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殷勤地把他让到雪青色羊皮沙发上,然后又让女秘书倒水泡茶。他端着烫手的茶杯,鼻子里唤着茉莉花的浓香,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厂长小心翼翼地顺了一下漂亮的西服,挺直厂腰板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笑着说:“师傅,您的来意我知道,工厂连年亏损,裁人下岗势在必然,但是,像您这样的元老,省级劳模,即使厂里只留一个人,那也是您!”

工厂贴出下岗通知的当天,副厂长,开着一辆“白色的切诺基”,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刚从海南回来;随后是厂长坐着“红色的桑塔纳”来了,市里管工业的马副市长坐着“黑色的奥迪”也来了。他们都衣着光鲜,却说工厂很穷,态度很端正,但工人要倒霉:

厂长脸上流着汗,眼里沁着泪,向工人们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直了腰后他发表演说,先怨市场无情,接着说自己无能,把一家有着光荣历史的工厂办得连年亏损,如不停业,亏损更大,只好关门倒闭。最后他还充满感情地提到了老丁,他历数了老丁的光荣,特别提到了老丁再有一个月就到了退休年龄,但也不得不让他下岗。

什么样的工人要下岗呢?什么样的工人在岗上呢?成品仓库保管员王大兰要下岗,她的哭声传出来,她原来是“冲床上的技工,工作时毁了一只手,后来发了坏疽,不得不截肢保命”,厂里以前为了照顾她“因公致残”,特别把她调到成品仓库当了保管员。看大门的老秦不用下岗,这人还不是厂里的工人呢,他从中学退休后来这里看大门,关系很硬,活也轻松,看看门、发发报刊就多挣一份钱。老秦对老丁很热心,特别把在省报当记者的二女婿名片拿出来,让老丁找自己的女婿“登报纸呼吁呼吁”。后来,领导们接连坐着小车走了,工人们也四散了,事情到了这一步连徒弟小吕也认命了,他朝着宣传栏撒了一泡尿说:

“师傅,走吧,呆在这里没人管饭,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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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的“溜达”溜出了事情,其实就是沮丧地回家,被一个小男孩撞到了大腿,回家却发现骨折了。住院加药费,几乎花光了老两口全部积蓄,老丁老婆不能生养,无儿无女的老丁两口自然为后半生担忧。直到有一天老婆说,家里还有“九十九块”,老丁又要出去溜达了。他先是看自己的医药费能不能报销,工厂当然不管用,而后徒弟给出主意到市政府门口“闹”,老丁却因为领导的接见感动非常,也抹不开面子,所以作罢了。

路上,他看到乡下人卖地瓜都比他这个城里人自在,看到小猪都要被富婆收养去过“福窝窝”的生活,看到工友们都在做一些小买卖,看到上个厕所都要收费一元……突然就有了门路,这个门路就是在人工湖旁建一个休闲小屋,这小屋是一节废弃的车厢改造而成的。老丁大脑灵活,发现游玩的男女有“休息”的需要,徒弟说的妙,“您这也算建一个收费厕所”。

莫言在这里表明了这样几件事情,老丁是善良的,老婆不能生养他也没休妻;他聪明但也本分,这个工作到底能不能做?他犹豫再三。这也是城市大多数下岗工人的心境,对于外面的社会,他们其实是不了解的,也带着恐惧,工厂给了很多年的安逸,突然面对社会难免不知所措,更写出了城里人第一次对乡下人有了羡慕,城乡看似平等了,其实是城里人的“屈尊”,而不是乡下人的“高就”。

林间小屋则寄托了老丁的幸福和希望。“林间休闲小屋,环境幽静安全,每钟收费十元,免费汽水两瓶”的广告牌迎来了荒唐的男女,男女们也给老丁提意见,怎么完善这样的小屋,比如“老头子,你可真行啊……你应该弄些保险套子放在里边,还应该弄些香烟、啤酒什么的,加倍收钱嘛!”老丁去采买物品的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随着生意的日渐红火,他的胆量越来越大,业务也越来越熟练。去药店买套子时他的脸不红了,而且还敢跟卖货的姑娘讨价还价。那姑娘厚颜无耻地问:老头,你如果不是个老色鬼就是个贩避孕套的。”……他盯着姑娘那双猩红的厚唇,没有吱声。

老丁挣钱了,三个月的夏天,净赚了四千八百元。腰包鼓了,人自然也精神了、开朗了,“生了锈的关节仿佛刚刚膏了油,原先几乎转不动了的眼珠子也活泛了”,特别是“耳儒目染”下,熄灭多年的“性趣”竟然死灰复燃,拉着老妻做成了多次。老妻自然惊讶万分,反复盘问:“老东西,你吃了什么药?老东西,你不要命啦?”还提到客人们的人间百态,有的跟他饶舌,有的很羞涩,有的发出千奇百怪的声响,有的打架……但收入一直很好,所以他就像是“水灾过后抢种小油菜一样”,对自己的晚年生活开展自救运动。同时,他为公园捡垃圾,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报德,有了生活的着落,老丁很快忘记社会的不公,竟真心感谢起了这个社会。这也是大多数下岗工人的心境,这些人没背景,没门路,几乎都是“文革”中被耽误的,没读过几本书,所以没那么所叛逆的思想,只想照顾家庭,不愁衣食。莫言找来“下岗”作为突破口,就把都市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展现出来。

故事结局很是诡异,天冷了,客人减少,老丁打算做最后一笔生意,就关门了。一对男女进入小屋中,半天没动静,老丁求他们,“我把一个夏天里挣来的钱全部给你们行不行?我给你们下跪叩头行不行?”砸窗破门,就是没有人出来,最后让小吕请来了警察表弟,结果里面空无一人,老丁认为,那两人是鬼魂,徒弟小吕则说:

“师傅,您越来越幽默了”。

我总觉莫言的故事本就带着奇特的慌乱与不知所措,丁师傅是个六旬左右的老人,却要开一个专供男女野合的林间小屋,“林间小屋”开的地方也颇为诡异,说是公园,其实就是靠着“墓地”的“人工湖”,即便这是鬼故事常发生的地点,但小说过程中,一直是带着幽默色彩的现实主义描叙,任谁也想不到会用鬼魂结局。曾记否?小说开始没多久,就有叙述——没有工人的工地像“墓地”一样。可见,莫言想要的并不是一个鬼魂的故事,而是在论及下岗职工的时候,把他们的失落和“再就业”都归结为社会的诡异,工厂倒闭致使他们灵魂游离,“再就业”却又艰难荒唐,甚至要放弃本来的社会认知,变得厚脸皮,成为一个颜面的游离者,才能生存。我的父母都经历“下岗”,日子很快变成苦熬,城市没有耕地,工人从来没有离开过工厂,除了在工厂的手艺其他的都不会,上有老、下有小、看病贵、住房小,我的父母那时候只能做一些低级清洁工的工作,身体已经不再年轻,面子上也难看,但为了一家人还要咬牙坚持,辛苦度日。“下岗”对于很多中老年人来说,是把人变成“鬼”的事情,即除了因为生活失去着落变得形容枯槁之外,还要魂飞魄散抛弃原来的自我,才能幸福。这种“抛弃”看似很幽默,其实是种无奈。

老丁幸福吗?幸福本就带着棱角,或者长着翅膀。莫言想告诉我们,城里人对困境也有很大的耐受力,这就是苦难给我们的“幸福时光”。

二、 故乡的逆袭

莫言写的是记忆,但书写的故乡并不等于真实的高密东北乡,2004年,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他说:

“现实中的山东高密,和我小说中的山东高密,基本上不是一个地方了。至于写作中的故乡,实际上是关于故乡的记忆,而不断地回忆自己的记忆的过程,就是创造故乡的过程。”

就是说写作资源是:

“至于所谓资源,好有一比:假如故乡是一片树林,而树上的鸟是资源,那么,总会有鸟飞来飞去。今天飞来西伯利亚的天鹅,明天也许飞来马来半岛的金丝燕,当然也允许东京的乌鸦前来筑巢。”

所以,在莫言的作品中,你可以在《丰乳肥臀》、《蛙》中看见生于浮土的上官金童和上官玉女,你可以在《透明的红萝卜》里看见彻骨的饥饿,你也可以在《枯河》、《罪过》中看见如水的孤独,这个高密东北乡有的时候还是游走的,逃离的,就如透过《红高粱》开始有国际知名度的莫言;还被历史的时间和空间放大的民间留存,那就是《檀香刑》。

莫言一共有十一部长篇,其中“两个家族”作为两部由中篇小说连接而成的两部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和《食草家族》,反应城市生活的《十三步》、《酒国》,另外就是电视剧改编而成的小说《红树林》,还有六部特色各异的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

莫言还有二十余篇中篇小说,八十余篇短篇小说,近年来,他已经少有中短篇问世,一般是长篇或者剧本,莫言把自己的中短篇小说归为“故乡、梦境、传说与现实”四个类型,除了小说,莫言还有影视剧本以及由其小说改编的影视剧,散文上他从来不排斥虚构,还常常在访谈中妙语连珠。

(一)两个家族

1987年,莫言32岁,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他第一部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1993年,莫言38岁,华艺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食草家族》。这两个家族都是几部中篇小说的集合,莫言的这种写法更像是对自己熟悉的题材一次次扩张,或者是一旦找到了一个写作的种子,就不肯轻易贩卖他,而是不断地加工,让原本的小种子长成参天大树,只是不要忘了,书写家族最大的野心之处,就是要找到家族的根源,怪到论者在研究家族的时候,喜欢放在“寻根文学”的语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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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是由《红高粱》,《高粱酒》、《狗道》、《高粱殡》、《奇死》五部分组成,这五部中篇的顺序并不是按照小说发表先后的顺序写成的,而是大体将我奶奶和二奶奶的故事分开,然后基本按时间顺序排列这五个故事。《红高粱》在故事时间上发生的最早,那时候我奶奶要嫁给一个麻风病人,日本人也还没到达这篇神奇的土地,有的只是关于“我爷爷”和“我奶奶”的传奇。

《红高粱》发表在1986年第3期的《人民文学》上,随之一炮而红,《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于同年转载,并获的了1986年,年度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这篇小说写得则更早,可以说是莫言对于故乡那片红高粱最初的奇想。随后,1986年第4期的《十月》登载了《狗道》,1986年第6期《昆仑》登载了《奇死》,1986年第7期的《解放军文艺》登载了《高粱酒》,1986年第8期《北京文学》登载了《高粱殡》,至此,《红高粱家族》系列刊登完毕。

关于《红高粱》的发表,还有一段曲折,当时各大编辑部争相抢稿,不过还没有高价优先的恶性竞争,莫言的《红高粱》本来是写给《人民文学》的,当时的《人民文学》每期发行100多万册,要在上面发表一篇文章基本上就可以提干、涨工资、加入中国作协。1985年,王蒙任主编的时候,大力推进小说类型,比如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就被王蒙称作:

“令灵魂出窍,能让《人民文学》脱下代表天安门广场的、领扣扣得紧紧的中山装的小说”。

在这种情况下,朱伟隔几天就来看看莫言的进度,直到有一天,莫言说,写完了,刚刚被《十月》的章仲锷拿走了。朱伟急了,事先说好的,你怎么就给他了呢?莫言很无辜,人家说要看看,看完了就一定要拿走。章先生是很好的人,莫言说,他也不好拒绝。年轻气盛的朱伟就盛气凌人地给章先生打电话:

“老章,你是前辈了,这稿子是莫言说好给《人民文学》的,你怎么能不讲道德就把稿件拿走了呢?如果文学界都想你这样,那还有信义吗?你马上把稿子给我退回来。”

章先生是《十月》的创始人之一,朱伟在回忆这段往事时,连说章先生雅量,要知道那是前辈啊,他还感谢章先生嘴角宽厚的笑。我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莫言把《狗道》给了《十月》。

莫言坦陈这样的中篇凑起的长篇难免对于情节没有更好的简繁把握,甚至很容易重复,但这几篇中篇的确篇篇精彩,无疑,在《红高粱》续集制造中,莫言成了赢家。莫言在书的卷首说:

“谨以此书召唤那些游荡在我的故乡无边无际的通红的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们的不肖子孙。我愿扒出我的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飨!尚飨!”

如此看来,他的怀揣的是一颗赤子之心,充满忏悔的心,只是祖先会不会来享用,这是未知,就像上帝始终不肯说出他的模样,很多书写不过是想让原本被遗忘的故土重新被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