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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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种属于土地的归去来——莫言的生平(7)

中午还在打麦场,下午便生产,羊水浸湿了脚才被允许回家。当天夜里暴风雨,又得拖着产后极度虚弱的身子去麦场上抢运粮食。我眼前暴雨倾盆,雷鸣电闪,产后的母亲被淋成落汤鸡,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一次次跌倒在泥水中,又一次次地爬起来……我想起母亲手扶磨棍,像驴马一样为生产队拉磨的情景。拉磨一天,可挣得霉薯千半斤……我想起母亲像骡马一样大口吞咽野草的情景……我想起母亲把碗中的菜团子分了一半给前来讨饭的外乡女人的孩子的情景……我想起母亲用米汤把一只濒临死亡的小猪救活的情景……我想起母亲背着脚生毒疮的我去卫生所换药的情景……

即便我们这代人的母亲没有经历过如斯的苦难,但也同样艰辛。比如,莫言的母亲像是不知疲惫为了儿女操劳的我的姥姥,如今她老人家也是疾病缠身。还有一些侧影像是我的母亲,她在“计划生育”的感召下只生了我一个孩子,我作为一个女孩或许曾经给她带来过不被重视的苦难,但她同样深爱着我。她的自行车总是驮着我走过上学的路,我那时候有多重,我自己很清楚;她为了晚归的我在星光下等待,天气很冷,她见了我依然微笑;她为我操碎了心,我依然不是一个懂事,没有成就的孩子。你或者不能理解,母亲对不成器子女的甘心付出,直到有一天,你升级做了父母,你才知道,母亲并不是一个称谓,而是一个信仰,一个女人心甘情愿为了儿女不求回报的心情。

可是作为女人,在那个时代对自己的身份认同竟也是坦然接受的,就像上官鲁氏。莫言说:

“在母亲们的时代,女人既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又是物质生产的劳力,也是公婆的仆役,更是丈夫的附庸。而这一切竟也是母亲们自愿地努力去做的。我童年时常听母亲平静地讲述她的一些生活,譬如讲她四岁时就被姑母逼着裹小脚,那残酷的裹脚手段令听者觳觫,但母亲的脸上分明闪烁着骄傲的光彩。譬如讲她怎样一胎连着一胎地生养,那些落后的接生手段对产妇野蛮的摧残也令听者觳觫,但母亲脸上依然闪烁着骄傲的光彩”。

此时此刻,并不想去批判什么,因为我并不是鲁迅,写不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总结不出什么是“妻性”;我也不是伍尔芙或者波伏娃,所以到不了女性主义的深度;我只是想这些生在泥土中的孩子,多几个如莫言般的书写者,或者可以解答“丰乳肥臀”所象征的大地意义,让人们更加理解女性,深味苦难,敬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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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在获奖演讲上说:

“有一段时间,集市上来了一个说书人。我偷偷地跑去听书,忘记了她分配给我的活儿。为此,母亲批评了我。晚上,当她就着一盏小油灯为家人赶制棉衣时,我忍不住地将白天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复述给她听,起初她很不耐烦,因为在她心目中,说书人都是油腔滑舌、不务正业的人,从他们嘴里,冒不出什么好话来。但我复述的故事,渐渐地吸引了她。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给我派活儿,默许我去集市上听书。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也为了向她炫耀我的记忆力。我会把白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很快的,我就不满足复述说书人讲的故事了,我在复述的过程中,不断地添油加醋。我会投我母亲所好,编造一些情节,有时候甚至改变故事结局。我的听众,也不仅仅是我的母亲,连我的姐姐,我的婶婶,我的奶奶,都成为我的听众。我母亲在听完我的故事后,有时会忧心忡忡地,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儿啊,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呢?难道要靠耍贫嘴吃饭吗?”

莫言说母亲总是一边说自己“靠耍贫嘴是挣不出饭来吃的”,一边在每个散集后的夜晚,让他把集市上听的说书内容复述给她听。莫言总说母亲是第一个听他讲故事的人,或者说,自己对故事的痴迷就源于给母亲说书,那时候,母亲面对小油灯,缝制衣服,莫言则讲故事,白天听回来的故事,总会有一些断层,他总是根据想象把断开的故事连续起来。因为这转述受到欢迎,他便可以深夜回家,可以到别的村庄听故事,那个时侯,他最崇拜的人就是说故事的人。

作为一个孩童,他从成人的腿缝里钻进去听书,孜孜不倦。父母后来悔道,早知这个孩子会以写书为生,就不逼着他放牛羊,而是给他点钱听书去。莫言倒也坦然,说如果那样,说不定他早就偷着放牛羊去了。诚然,以学习为目的的听书当然丧失了那种趣味和快感,多半是要生厌的。就像一个研究小说的人,很难有阅读小说的纯粹快感,研究电影的人很难有观赏影片的十足消遣,因为在看的过程中,那些熟悉的术语会不自觉地冒出来,你很难让这些研究的潜意识全部消失,也就丧失了纯粹的感受。

1961年春节,食不果腹,积攒了半年的几斤白面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母亲把这些面做成5个饽饽放在院子里当贡品。期间,“送财神”(讨饺子或者饭)的来过,过完年是休息的时候,奶奶让母亲把饽饽收回来,谁知饽饽不见了,大哥和母亲赶紧找到“送财神”的人,但人家篮子里没有,就这样,饽饽不翼而飞了。这是全家人半个月的好口粮,大哥和母亲哭了半宿,母亲还背负着偷吃偷藏的嫌疑生了场重病,莫言写作伊始,大哥写信把这件事告诉莫言,就有了小说《五个饽饽》。

《石磨》其实不属于母亲一个人,而是饥饿年代那些把食物吃进肚子里、躲避看管的检查、再回到家中把粮食吐出来的伟大母亲们,这样才能养活一家老小。推磨本不是人干的活,饥饿年代,牲口都饿死了,人只好成为牲口,母亲体重不足70斤,还要和大娘婶子们合力推磨,饿极了抓一把生粮食吃了再推,也不敢多吃,还时常晕倒在过道里。一天下来,腿肿得很粗,路都走不了。母亲还是小脚,20年代生的人,即使已经是中华民国,国家明令禁止不准缠足,可妇女们还是主动地、偷偷地、违法地把自己的天足缠成残废,而且是比赛,谁缠的越小越光荣。

我有幸见过祖母的小脚,可我的外祖母是天足。祖母是典型的大家族女人,逆来顺受,很听父母和丈夫的话,外祖母呢?就有点叛逆,即便是到了现在的年龄还是有自己的个性和脾气,外祖母说,她很小的时候就把脚放开了,偷偷地,所以才没缠成型,白天母亲给缠上,晚上自己偷偷放开,才躲过了一劫。其实,我觉得在90年代,祖母为了那双小脚伤心过,也不觉得光彩,哪怕是跟她一起朝夕相处的孙女,她也不会让我看一眼,偶尔在她洗脚的时候能撇上一眼。过去的光荣,在今天看来就是奇形怪状。时代不同,人们所要的结果也不同。《檀香刑》里,眉娘就因为一双天足找不到婆家,二十多岁才交给了傻乎乎的赵小甲,险些被婆婆趁其不备用剔骨的利刃把脚修小。在看到县太爷的丑夫人之后,她本来心存优越,没多久就被夫人一双小脚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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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永远不会忘记,有一个下午,当他放学,扔下油灰的书包,看到:

母亲坐在一棵白花盛开的梨树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红色的棒槌,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绿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溅到母亲的胸前,空气中弥漫着野菜汁液苦涩的气味。

也不会忘记“那棒槌敲打野菜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潮湿,让他的心感到一阵阵地紧缩”的感受,这诚然是饥饿年代特有的吃饭方式。如今,我们提起工作,往往说“在哪里吃饭”,多半是饥饿年代留下的后遗症。莫言的母亲就因为他太会讲故事而担忧“难道要靠耍贫嘴吃饭吗?”他爱说话,也爱乱写乱画,随便找到面墙就用粉笔画,有一次写了反动标语,一家人跟着担惊受怕。

有时候,母亲比父亲坚强,“文革”时期,父亲因为是干部,所以受到了一些迫害,父亲很紧张,总是要死要活的,母亲就劝父亲,“人还是要挺下来,没有翻不过的山头,没有趟不过的河流”。家中贫困的时候,母亲接连犯了各种病痛,村里很多人受不住苦自杀了,那时候莫言就很怕母亲会自杀,所以劳动归来,一进院门,他就会大喊“娘!娘!娘!”母亲一回答,他心里的石头才落地,有一天母亲没有应,他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快要绝望地大哭时,母亲回来了,虽然我没说,但母亲猜到了我的意思,她说,“如果我去了,你们怎么活?”所以无论怎么苦,母亲都要活着。这是母亲对于儿女的承诺,即便自己的孩子老闯祸,即便没有什么活着的光明前途,她还是会说,我不会自杀,阎王爷不叫我,我是不会去的。在《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对国民党的后代、共产党的后代,伪军的后代都一视同仁时,这凸显了母性的光辉。

当年,莫言第一次打算叫这个笔名的时候,定是想着母亲的担忧的,在村子里,一个耍贫嘴的孩子是多么招人厌烦。莫言说:

“我在小说《牛》里所写的那个因为话多被村里人厌恶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时的影子。我母亲经常提醒我少说话,她希望我能做一个沉默寡言、安稳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却显露出极强的说话能力和极大的说话欲望,这无疑是极大的危险,但我的说故事的能力,又带给了她愉悦,这使她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但始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说自己并没有改掉喜欢说话的天性,“莫言”也就成为对自己的一种讽刺。1987年,为了拿稿费方便,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莫言”,在军队里,并不是什么难事,写个报告就行了。

1990年暑假,经历过整整一年的写作低潮,没有灵感。1991年暑假,莫言母亲生病,他将母亲接到县城里,上午用自行车把母亲驮到医院打两个小时的吊瓶,再将母亲驮回来。路上有上坡,医院门口也不让自行车进去。所以只能将肺气肿走不了路的母亲背上楼……照顾完母亲,就开始写小说,不想灵感来了。在1991年暑假,他写了16个短篇,分别是《神嫖》、《地道》、《鱼市》、《翱翔》、《夜渔》、《麻风的儿子》、《屠户的女儿》、《姑妈的宝刀》、《粮食》、《初恋》等。和母亲在一起,他总能从母亲那里得到情感震动,或者心疼,或者哀伤,也就有了灵感的悸动。这之后接着写了五个中篇《白棉花》、《战友重逢》、《红耳朵》、《怀抱鲜花的女人》、《模式与原型》,他写的非常快,短篇一两天写一个,中篇不过三五天一个。王尧说,作家有信心的时候往往要完成长篇,所以这之后他写了《酒国》。

4

莫言当兵的时候,管谟贤在回忆这段经历的时候,特别提到了一个母亲的心。在每个儿子的心中,都有一个不一样的母亲,莫言的母亲在大儿子赶去报道的时候有说有笑,对即将离开去当兵的儿子连送也不送,等到儿子被人顶替回来的时候,母亲却哭了。她说,傻孩子,你不懂世事,也不懂娘的心。很多年后,当谟贤因为身份问题被剥夺了入团的资格,才理解世事,才理解母亲的心。管谟贤还说过:

“母亲非常慈祥、非常勤劳、任劳任怨。当时叔叔和我父亲住在一起,两边都有好几个孩子。为了维护这个大家庭的团结,母亲自己舍不得吃给别人吃,自己舍不得穿给别人穿。街坊邻居没有说我母亲不好的。”

好像有个不定之规,母亲最偏疼小儿子。早在那时候,就偏疼幼子,那莫言的母亲在他的叙述中是天底下好母亲的代表,似乎不可能有偏爱幼子的事情,我想偏爱只是母爱在对待弱小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普遍的怜悯。莫言的馋让母亲颇为头疼,所以当母亲有了一个可以敞开吃的机会——喜宴,就让莫言去,莫言自己都说,其实二哥更适合自己,母亲把机会让给他,他觉得是次痛饮一次和饱餐一顿的好机会,他也认为这是成人礼,回来的时候自然是喝醉了,喝醉了的莫言本以为母亲会大骂自己一顿,因为自己一歪头吐了一面板,可是母亲没有骂他,而是默默地把面板收拾好,还给莫言舀来了一碗自己做的甜醋。

在小说《初恋》中,莫言写到奶奶给婶婶和母亲每人一个苹果,让她们分给孩子们吃,结果“我”(金斗,莫言小名叫做斗儿)想要把苹果送给自己喜欢的张若兰——

母亲把那个鲜红的苹果拿回我们屋里,找了一把菜刀,准备把苹果切开,让我兄弟姐妹分而食之。一股很大的勇气促使我握住了母亲的手腕。我结结巴巴地请求道:“娘……能不能不切……”

母亲看着我,说:“这是个稀罕物儿,切开,让你哥哥姐姐都尝尝。”

我羞涩地说:“并不是我要吃……我要……”

娘叹了口气,说:“你不吃,要它干什么?馋儿啊!”

我鼓足勇气说:“娘……我有一个同学叫张若兰……”

娘警惕地问:“男生还是女生?”

我说:“女生。”

娘问:“你要把苹果给她?”

我点点头。母亲再没问什么,把菜刀放在一边,用衣襟把那苹果擦了擦,郑重地递给我,说:“藏到你书包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