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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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种属于土地的归去来——莫言的生平(5)

父亲

在众多叔叔当中,莫言的父亲排行老大。父亲名叫管贻範,上过4年私塾,在农村算是文化人,所以解放后在村里担任各种工作,记账、扫盲。从1947年到1982年,父亲做了大半辈子的会计,账目上一点问题都没出,也没污过一分钱。父亲有个入党的梦想,对解放前和解放初期的共产党干部赞不绝口,但是凭借家庭成分,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唯有谨小慎微,事事积极,不落人后。这一方面遗传了父亲的忠厚,一方面还被历史动乱抹平了棱角。直到今天,田里的活是做不动了,但还照看着一个小菜园,从爷爷那里学会的木匠手艺也成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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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慎在莫言父亲身上还体现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天。

2012年,莫言的父亲89岁,耳背,听不清楚,记者们越聚越多,他一脸茫然,连说,“不能吧?真的吗?”诺贝尔文学奖到底是什么,恐怕他并不清楚,但多少知道它的分量——“听说中国写小说的还没人得过”。老人一生很少走出平安庄,就是在70岁左右的时候,到北京跟莫言住过八九天,他很随和,参观者和来访者络绎不绝,他都一一接待,面对合影的要求,也笑呵呵地答应。

10月11日19点刚过,凤凰卫视播出了消息,二哥给父亲报喜,父亲坐在炕沿上,一丝微笑跃上了他少有表情的脸,随即还是不放心,又问老二:“电视上演了吗?”在老人心里,恐怕只有中央电视台播过了才算最终确认。这个严肃的老者,在确认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很快是面无表情的深思。在《三联生活周刊》上,老人坐在一堆干玉米的中央,看着地面。一袭黑衣的他没有笑容,像是在思考。当有人问他儿子获奖的感受时,他说:

“村里放鞭炮、放花,非常热闹。”

这一天,平时早睡的父亲,23点才睡下。

当年,莫言这个儿子,让他没少操心。父亲相较于母亲又是幸运的,可以亲眼看到儿子得到这个“中国第一个”的奖,我想这是作为父亲晚年最大的幸福。父亲教育子侄十分严厉,小孩子们都怕他,严厉到蛮不讲理的程度,稍有错失,非打即骂。做父亲的都希望孩子能成才,“学问不成,庄户不成”是他内心对孩子们的隐忧,所以很看重孩子们的学问,小时候让哥哥背书,哥哥想去闯关东还被父亲斥责,“供你上了10年学,什么结果也没有,要走,就别再回来!”叔父的二儿子偷了队里瓜地里的几个小瓜,作为小孩子在农村很是平常不过,结果还是被父亲一顿好打,后来这个堂兄考上了研究生还留学美国,并在美国定居。

父亲作为长兄很照顾兄弟,当年区里让父亲脱产去供销社的棉花站工作,父亲把机会让给了五叔。分家后,父亲还是照顾着叔叔的孩子,孩子上大学的时候,父亲还寄钱过去资助。

有人问莫言一般怎么过年,莫言说,去陪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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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不敢忤逆父亲,因为父亲教育子女非常严厉,孩子们稍有差错,非打即骂,有时甚至到了蛮横不讲理的地步。莫言的《罪过》里有一位严厉的“父亲”,因大儿子“我”没有看好弟弟,使弟弟溺水而死,“父亲”踢“我”一脚:

紧接着我便脱离地面飞行了。湛蓝的天空,破絮般的残云,水银般的光线。黄色的土地,翻转的房屋,倾斜的人群。我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呱唧一声摔在地上。我啃了一嘴泥沙。趴在地上,我的耳朵里翻滚着沉雷般的声响。那是父亲的大脚踢中我。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大概1961年左右(莫言上了很多个一年级),莫言因为说老师是奴隶主而被处分,受了处分的莫言,不敢回家说,结果还是有人跟父亲说了。莫言说:

你要打,就把我打死吧。如果你不愿意打,嫌累,就让我去死,我就去跳河。我父亲忍不住笑起来。叹一口气,说,你还是活着吧,你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少了一个祸害精。

莫言逃脱了一顿痛骂、一场臭揍。心里倒真的不安起来,发誓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为了挽回影响,莫言小心谨慎,冬天拿柴草帮老师生炉子,夏天帮老师喂兔子,放了学帮老贫农挑水扫院子。但反而被有些人认为是伪装进步,印象改变收效甚微。直到一个烈属王兆聪老师的美言,才让莫言撤销了处分。

莫言小说《嗅味族》里:

两边雁翅般展开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也许他还没有决定该不该给我一顿沉重打击,但作为我来说,根据以往的经验和眼前的形势,知道一顿臭揍迟早难免,便硬着头皮,做好了准备。对我这样的坏孩子来说,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用我娘的话来说就是,我这样的人是属破车子的,就得经常敲打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揍,闹起来没够。我爹呼噜了一口野菜汤,咕……

可见,莫言这位严父,对于孩子们不是一般的严厉。很多小说里,父亲的打也相当狠毒,这篇小说里,父亲越过障碍给了他一记耳光,母亲也拧着他的耳朵逼着他说实话,比如《枯河》、《透明的红萝卜》,有很多这种挨打的描写。1966年,辍学后的莫言上了滞洪闸桥梁工地,因为偷吃了生产队的萝卜,被罚到毛主席像前请罪,回家又被父亲毒打,还是爷爷给解了围,爷爷说,不就是个破萝卜吗?有什么大不了的。爷爷保护了饥饿的莫言,爷爷引导了莫言的人生。因为此事,当了兵,上了解放军艺术学院的莫言创作了他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

莫言说自己家里是严父慈母,以至于,孩子们都向母亲靠拢了:

我们在他面前从来不敢撒娇,父亲是我们家族里特别有威严的人,不但我们怕他,就是家族中血缘较远的人也怕他。我小时候如果在干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情,要是有人喊一声:你爹来了!我会吓得一下子立正,一身冷汗。他其实也不怎么打我们骂我们,但就是让我们望之生畏。

“文革”期间,莫言做着大学梦,有一次还真的写信给教育部的部长周荣鑫,周部长的回信由父亲拿回来,在母亲做饭的微光中,莫言看到父亲像喝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地回来,手里攥着的就是莫言的信,父亲浑身打着哆嗦,问莫言想什么呢。

1982年7月28日,莫言的提干命令下来了,大哥和侄子正好在家探亲,就对父亲说,“谟业提干了!”父亲把信看了看,一句话也没说就下地干活了。父亲就是这样,高兴了或者伤心了,都不说话,一味地拼命干活。

2005年,莫言有了香港公开大学授予的荣誉博士学位,他就立刻向父亲报告了。

莫言说:“还记得当年您骂我吗?我偷了我叔叔的钢笔,您不是还笑话我吗?”

父亲说:“有这事吗?”

然后,父亲又问他:“博士大还是县长大?”

莫言说:“这个很难比较,差不多吧,相当于副县长。”

父亲就很高兴地说:“这个干部已经做得很大了。”

我想,莫言父亲的大脑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但午夜梦回,他也会对这个争气的孩子感到骄傲,并且后悔当初那样打骂他么?

四叔和叔叔们

《天堂蒜薹之歌》(1988年)、《牛》(1998年)和《我们的七叔》(1999年)里都有四叔的影子。这位四叔是莫言三爷爷的二儿子,管贻寿,有四子一女,四个儿子是管谟军、管谟东、管谟锡、管谟强,以及一个女儿管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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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自幼没有父母,由莫言的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四叔的故事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属于少年的莫言,那时候莫言是个放羊放牛的小小社员,而四叔是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早晨要早起敲钟,派活,晚上要给社员们定工分。定工分的时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开开胶,四叔一言九鼎,什么难缠的主儿都能搞定。莫言还立志要做四叔这样的人,被四叔抢白一阵儿:

“就你?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还想当队长?知道不?当官首先要有好口才!”反过来说就是“好口才带着三分官”。

四叔的口才很好,在夏夜的打麦场上发表演讲的时候,天南海北,驴头马腚,像是在说单口相声,一边说一边怕打落在脊背上的蚊子,莫言就想,他的口才怎么那样好?他肚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话要说?这些话是从嘴里流出来的还是用脑子想出来的?

毕竟四叔对于莫言是疼爱有加的,也许因为这种疼爱,莫言对于四叔的死更加不能释怀。四叔死于不平等的车祸,四叔的儿子不孝,这两个原因似乎构成了莫言屡屡午夜梦回的原因,究竟何时莫言才能放下这位四叔,恐怕要等到城乡平等的那一刻。莫言在《我们的七叔》里写到:

每一次提笔想写点纪念七叔的文章,都起因于我在梦中见到了他。这些梦像是有情有节的电视连续剧一样,已经延缓了好几年。我并不是每夜都能梦到他,就像一个清茶朋友似的,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不约而至。这些梦有声有色,十分逼真。梦醒之后,反倒脑袋发木,迷迷糊糊。醒时反似在梦中。

《天堂蒜薹之歌》里已经将四叔之死写到,但并不详细,只是在第十四章和第十五章有主要描写,时隔十年,生死两茫茫,莫言在《我们的七叔》重点关照了这位四叔,或者还有一个原因:

《红高粱家族》和《天堂蒜薹之歌》我还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如果重新写一遍,会写得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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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莫言走进军艺,开始了大学生的生活,写的作品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风格,比如《岛上的风》、《雨中的河》、《黑沙滩》等等,这一年四叔意外去世了,可以说莫言这时候只是个小小的军官,多少写点东西,另外是个大学生,除此之外,他还没有靠着1985年的《透明的红萝卜》一炮而红。那时候的莫言恐怕也没有想过四叔的故事写成小说远远比什么海岛,沙滩好得多,因为只有实实在在的愤怒。莫言的大哥管谟贤在文章《莫言小说中的人和事》里对四叔之死做了阐述:

那是1984年10月,我们的四叔赶着牛车往离家40里外的县糖厂送甜菜,走至途中,被一汽车当场压死,牛也压伤,车也压坏,肇事司机是酒后无证驾驶,但因为是公社书记的朋友,车是给书记家盖房拉砖的,所以事情发生后迟迟得不到处理,更有众多的说客登门威胁利诱。结果,赔偿了3500元了事。

还提到莫言给他的书信:

我从小辍学在家,跟四叔在生产队里干活,前后近10年,四叔有超乎常人的吃苦耐劳的精神,有着对后辈宽厚怜悯之心。因我家是中农,父亲常受人歧视,但四叔对父亲是很尊重的,对我是很爱护的,没想到他正当壮年,刚刚过上好一点的日子,竟丧身在一个酒鬼和走狗的车轮之下,我真想和他们打一场官司!一个小小的公社书记,芥菜籽一样的官儿,竟敢如此猖獗,视人命如儿戏,真实令人怒发冲冠!人和牛一共赔了3500元了事?我感到一种沉重的洞窟和愤怒!3500元竟能买到一条人命,竟能使肇事者逍遥法外!……

即便是兄弟二人一致认为是要打官司,但事情还是被莫言的父亲抹平了,党委书记是莫言姨夫的亲侄子,与莫言的父亲也很熟,所以只得:

“人死不能复生。咱宁叫一家冷,不能叫两家寒呢?”

事情在莫言与王尧的对话中有了更为详细的叙述。四叔那日是和亲家一起去送甜菜的,亲家就是目击者。因为是送甜菜归来,当然没有《天堂蒜薹之歌》里那绿色乱飞的蒜薹,衣衫飘舞的场景,只是司机除了酒后驾驶还是个没有驾驶证的拖拉机手,按法律是会判刑的。莫言提到撞得就是头部,跟小说里四婶发现四叔头心子上“鸡蛋大的凹陷”如出一辙,牛在莫言的叙述中不是撞伤而是撞死,牛是一头怀孕的母牛,按当时的物价,牛大概1000元左右一头,小说中四叔说得很清楚:“九百三十块,还不算交易税。”同行的人说得也很清楚:“四叔,您还是赚,这头牛一年下一条犊子,要是下了母的,您等于净赚一条牛。养牛就是好事,比种蒜强”,可见四叔这条命就值1000元左右。县交通大队自然偏袒乡党委书记了,况且除了沾亲带故,那个党委书记一直对莫言家很好。四婶也表现了空前的大度:

“我也不要他判刑,只要他来看一看我,我就满意了,我甚至可以拜他作干儿子的。”

问题出在一向横行乡里的领导怎么会低头,关键是态度太让人愤恨,在微博发达的今天,在酒驾严苛的今天,这种人很难逍遥法外,只是那个年代,屁大的官儿就可以只手遮天,人们的公民意识也薄弱。司机不露面,书记也不露面,还扬言,要告就去告,他们不怕。莫言自然百般愤怒,而堂弟们的不孝更让人心寒:

完全是为了闹钱,想多要一点钱,本来也不孝顺,然后也没有多少同情心。他爸爸的尸首停到了乡政府的院子里,兄弟两个还到乡政府里边去看电视去,父亲的遗体就在院子里停着,两个人就去看电视。

至亲死去,当儿子的还能看得下电视去,况且父亲的尸体就在旁边,真是奇葩。带鱼送来一捆,莫言主张扔到马路上,父亲当然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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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的结局自然是不了了之,两部小说都写到分家的情节,估计是真的分了。带鱼的下落也有了,三十斤,或者是二十九斤半,分给了各家亲戚,帮着一起操持丧事。没去上告的莫言心中憋屈,但也无奈,所以1988年,当他写出《天堂蒜薹之歌》时,特别准备了关于闹事蒜农的庭审现场,有个年轻军官作为父亲的辩护律师,慷慨陈词,发泄了堵在心中的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