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到了我的一位亲戚家里。他到美国才六年,是“文化大革命”中申请探亲到香港,后来转到美国的。他住在纽约有名的皇后区。这是一个在安全上比较有保障的住宅区,房舍都像我们在爱荷华看到过的那样一栋一栋小楼房,有庭园草坪、树木、花草。房价自然很贵了。我们这位亲戚在国内是一个大学校的物理教师,现在在美国的一个电子计算机公司里审查设计,一个月两千美元的工资。他告诉我,他买这栋楼房的时候,价值二十万元。分期付款,二十五年还清。他已付三年,共八万元。以后将在二十二年内陆续还清那十二万元,每月须付款五百元,这五百元是不必交所得税的。但是,二十二年后,由于地皮等等涨价,这栋房子将价值三十万元,或二十五万元。而房子的产权已完全为他所有了。他还告诉我,现在,这房子虽然还不能说已经是他的,但美国法律仍然认为他有房产二十万元。他可以用这所尚未付清房价的房产作二十万元抵押去借债。如果能借到五万元或十万元,他便又可以拿这笔借款去做买卖,买证券,买股票等等,至少还可以分期付款再买—栋小一点的房子。他可以把房子租出去,收取租金。他更告诉我,美国是资本主义社会,需要资本不断地流通。这个社会鼓励你花钱,鼓励你做生意,谁的胆子越大,越敢借钱,越敢买空卖空,谁就可能会越有钱,钱越多,生意也就越大。聪明人,敢于冒险的人,都不把钱存进银行,因为存钱还要抽所得税咧。我的这位亲戚,五十年代,我见过他,那时只是一个大学生,天真活泼。在美国牛活子六年,如今简直成了一个美国通,对我们讲述这本经济账,真是头头是道。我半天也理会不过来。最后他笑着说:“简单地说,你欠的账越多,银行越敢借钱给你。你就越玩得转。美国就是这样。”
后来在波士顿,我遇着一位在美国多年的华裔教授向我证明了这位亲戚的话,她说:“我们在美国,做的是今天的工作,用的是明天的钱,还的是昨天的债。搞得好,日子还是好过的;搞得不好,只要一天失业,一切的财产都是别人的,你就等着贴封条,进法院、起诉。我们教书的,如果是教授,有了铁饭碗,还好点;可是要混到教授头衔,好不容易哟,什么博士学位都是空的。”原来这些别墅、小院、高楼、大厦可能都是空的!都是欠账赊来的!
中国人侨居在美国很有年代了,因此比较大的城市里都有唐人街,华人大多集中在这里。纽约唐人街两边大多是矮塌塌的半中式半西式三四层楼的房子。很像三十年代上海的城隍庙街。街道窄,铺面挤,四处都是用中国文字书写的各式各样金字招牌,有的还贴着红纸大对联。各种行业都有,以大、小餐馆较兴隆。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前呼后拥。夜晚红绿霓虹灯闪耀刺目。四面的摩天大楼都在向这里挤,唐人街会不会逐渐缩小、消失呢?看来,这是多余的担心。旅美侨胞的爱国团结、对于祖国故土的思念和对于民族风情的眷恋,都不会允许这种局面出现。而一些挖空脑筋要敛钱发财的人,也要设法保留唐人街,作为展览的橱窗,将来也许可以出售门票,增加收入呢。
纽约还有一种我们不会想象到的流动房子,这自然是远在郊区(在中小城市里也有)。这种房子看起来像火车的车厢,一截一截的可以用汽车拉走。活动房子一般都整齐地排列在一些准备建筑尚未动工的土地上。自然这里很少草坪、树木、花朵,一些低工资收入的家庭就住在这里,租金比较便宜。如果这块空地有了别的用场,这些流动房子就会被拉到另一块地方去。如果流动房子也没有地方安排那又将如何呢?会不会就有人流落街头,露宿道旁呢?会不会有人为这群低工资收入的人另找栖身之所呢?我没有更多了解,这里就不多说。
纽约还有一个住宅区,住的全是黑人。不管我在华盛顿也好,旧金山也好,波士顿也好,友人们总要向我提出警告,不要到黑人区去,把黑人区形容得非常神秘和可怕。的确,我在密歇根大学也听到过一位中国女同学诉说她在校园中遇到的黑人暴行;在芝加哥的夜晚,我也曾亲眼看见黑人向中国同学气势汹汹无理挑衅的蛮横行径。但我常常注意更多的那些鬈发的黑色女郎和青少年,觉得他们都很可爱,他们的处境很令人同情。我很想去黑人区看看,就如同想去乘地下电车一样,因为好几个朋友都对我说:“到了美国如果不坐地铁,那只是到了半个美国。”但我到底没有去,这并不完全为个人的安全担心,也还由于我不愿为我的主人增加麻烦。因此,现在我无法证明或述说黑人区的具体实况,但我确实看见了一些黑人或白人,畏畏缩缩坐在不被人注意的黑暗角落里。人们告诉我,夏天的夜晚,有些马路上、公园里到处都有无家可归而露天住宿的人,有不少流浪汉就经常以火车站的候车室或教堂的门廊作为宿处。我不能理解,我反复想到那位亲戚说的话;我不得不自问:“难道这些人全是没有学问,工作不勤奋,或者是胆小,不敢借钱,不敢买空卖空的人?”美国既然那样富有,那样容易赚钱,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无家可归,只能露宿街头的人?在那样巍巍高楼、金屋遍地、掷钱如泥的富裕国家里,怎么还会有这么一些寻不到一席安身之地的可怜虫?难道这不值得令人认真思索么?难道这还不能使我们某些对美国生活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的人稍稍多想一点么?
一九八三年二月于昆明温泉
纽约的苏州亭园
一天,我们去参观纽约的博物馆。这是世界有名的大博物馆,收藏着全世界自古至今东方西方国家的艺术珍品,年轻的同伴们都兴致勃勃地准备花两三天时间在这里观赏。我本想多看一点以饱眼福,但体力不支,只走了几个陈列室,果然发现,有好些东西是我在别处未曾见过的,足见他们对这项工作的重视,并且的确千方百计,搜罗很广。
这时有人建议去欣赏博物馆内新建成的苏州亭园。我知道这所亭园是苏州派来一个专家小组协助设计并参加建筑完成的。在纽约我愿意尽先看西方的东西,但能在纽约和聂华苓等一同欣赏祖国的亭园风光,也是一桩大快事。
转几个弯,我走到一道粉墙边,进入一个紫檀色的大木门,陡然觉得一阵清风扑面,而且微微带一点芝兰香味。人好像忽地来到了另一个天地之中。转过屏风,苏州亭园就像一幅最完整、最淡雅、最恬适的中国画,呈现眼前。清秀的一丛湘妃竹子,翠绿的两棵芭蕉,半边亭子,回转的长廊,假山垒垒,柳丝飘飘。青石面铺地,旁植万年青。后面正中巍峨庄严坐着一栋朴素的大厅,檐下悬一块黑色牌匾,上面两个闪闪发亮的金字:“明轩”。我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们祖国的亭园艺术,这样庄重、清幽、和谐。我们伫立园中,既不崇拜它的辉煌,也不诧异它的精致,只沉醉在心旷神怡的舒畅里面,不愿离去。园中有各种肤色的游人,对这一块园地都有点流连忘返,看来他们是被迷住了。
中国艺术的特点就是能“迷”人。我们的古典文学艺术,不也是这样,能使人着迷吗?你看,“明轩”正厅里的布置与摆设,无一处是以金碧辉煌。精雕细镂。五彩缤纷,光华耀目来吸引游人,而只是令人安稳,沉静,深思。这里几净窗明,好似洗净了生活上的繁琐和精神上的尘埃,给人以美、以爱、以享受,启发人深思、熟虑、有为。人生在世,如果没有一点觉悟与思想的提高、纯化,是不能真正抛弃个人,真正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最高的艺术总是能使人净化、升华的。纽约的博物馆的确搜罗了许多世界艺术珍品,供人欣赏学习,打开人们眼界,提高人的兴趣与鉴别能力。苏州亭园在这个博物馆里不失为一朵奇花异葩。人们在这里略事观览,就像是温泉浴后,血流舒畅,浑身轻松,精力饱满,振翅欲飞。特别是我们在美国看祖国,更倍感亲切。
中国的文学艺术在世界上是受人喜爱的,他们喜爱的是苏州亭园,是齐白石的画,是屈原的《离骚》,是唐诗宋词,是《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是深刻反映中国人民生活的东西,是真正的中国货。他们对我们的仿制品、舶来品是不感兴趣的,历来如此。我记得五十年代有一位苏联文学家看了我们的一个影片后,很直率地对征询他意见的人说:“这里边有太多的苏联货和美国的好莱坞货。我们要看的是中国人民的生活和中国民族的艺术。”实际我们自己也是喜欢道地的民族的、传统的形式,和生动活泼、富有时代感的反映人民的生活的作品。
从纽约的苏州亭园而不能不想到中国文学应走的道路。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日于昆明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