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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访美散记(1)

安 娜

明丽的阳光照射在“五月花”公寓楼前的大草坪上。这是我们来美国以后每天都有的好日子。我们同往常一样在树阴下坐了一会,便走到小河边去。爱荷华河流水淙淙,微风吹过,远处有人吟唱。我心中不禁漾起美丽的遐想:下午不是要到安娜家去吗?这里的主人曾说那里是一个非常幽静美妙的庄园。“安娜,安娜!”是哪个安娜呢?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的安娜呢?还是契诃夫的《吊在脖子上的安娜》的安娜呢?“安娜”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名字,而且又是多么引人思索的名字呵!

聂华苓(“国际写作中心”的负责人)告诉我:安娜的丈夫是一个有名的有钱的大出版家。是保罗·安格尔(华苓的丈夫)的朋友,每年要向“国际写作中心”捐赠一笔款项。可惜前年逝世了。他死以后,安娜继承了他的财产,仍然住在原先的宅院里,仍旧每年给“国际写作中心”捐款,仍旧每年招待一次参加“国际写作中心”的外国作家们去家里做客。今年她旅游去了一趟中国,瞻仰了中国首都北京的建筑;在西安,十分欣赏那里秦墓出土的文物石人石马;又游览了风景如画的西湖。回美国后,见人就述说她奇妙的旅行。今年听说爱荷华又来了中国作家,还有女作家,她兴奋地筹办着,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她那冷寂的庄园又将有一次花团锦簇热闹非凡的晚宴。这大概是一年中最有生气的一个晚上!安娜在盼着。我心中也漾起一片热烘烘的幻景,我也在等着,今晚该是一个如何迷人的晚上呵!

傍晚前,“写作中心”的大车停在一条僻静的、路边一溜粉墙的两扇木门前了。来自二十多个国家、地区的三十多位作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兴致勃勃走下车来,站在有点像中国式的矮塌塌的原色的大木门前。我们随着聂华苓夫妇走进大门。门的两边似乎有小房间,可是绕过一道屏风,眼前出现一间宽阔的金碧辉煌的客厅。客人们目不暇接,一时不知从哪里欣赏起。一个年约六十的老妇人,微笑地望着大家。聂华苓把来客一一向她介绍。她依次的与人握手,说一两句客套话。当我握着她的手时,感到很柔软,她眉毛飞扬,笑得更欢了。她说她刚从中国回来不久,中国真美丽;她欢迎我,很高兴看到我。我仔细打量她。她是纯粹的白种人,白皮肤,蓝眼睛,黄头发中渗了许多白的。唇膏涂得很红,穿一件白色绣花衬衫,着一条红色的裤子,脚蹬半高跟凉皮鞋。样子很文静,但也掩盖不住她的兴奋。在她瘦瘦的身材后边,还有两三个稍微显得有点胖的老太太,这些是她的好朋友。通厨房的门口,站着一群系着白围裙的姑娘和着洁白衬衫的小伙子。她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涌进来的客人们。

客人们,那些来自东欧、西欧、东亚、西亚、南亚、南美的作家们,一下就散满屋子,有的在欣赏壁上的占典油画,超现实主义的、现代派的……各种流派的画。有的在浏览橱柜中的贵重瓷器、陶器、铜器、银器……有爱斯基摩人的,有印度的,有墨西哥的,也有中国的以及西欧的。别的艺术品,我不能鉴别它的好坏。只是其中有一幅中国的喜鹊闹梅的贝雕,使我很惭愧,因为那实在是一件有一点俗气的工艺品。自然,这里不是真正的画廊,也不是美术博物馆。这里只是在美国随处可以碰到的、时兴的、大同小异、拥挤不堪、雅致与庸俗升存的摆设,是迭更斯小说中的老古玩店。随主人的足迹所至,视金银的多寡与鉴赏力的高低而作出各种表现。屋子里坐满了人,站满了人,发出各种赞扬。女主人公总是含笑随着人的赞扬而点首,她十分欣赏这一群有才气的天之骄子。多可爱的一群作家!这些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有名望的优秀人物,才是她最满意的在她的屋子里活动着的艺术珍品。她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漂亮无比,她的脸上从胭脂中透出了新红。

她的那几位女朋友,也都是好人,殷勤地帮助她周旋。向客人们介绍她为人的和善、好客,讲她的尊贵、富有、慷慨,也讲她的旅游,她几乎到过半个世界。她的丈夫认识许多作家,在这间客厅里曾经招待过不少名流:法官、律师、经纪人、掮客、作家、画家、音乐家……但像这样多世界闻名的外国作家,却是难得。她的丈夫很早就认识保罗·安格尔,并且支持他的事业,每年都要举行这样一次精彩的酒会,招待保罗的客人。她们这几个要好的女朋友,也是每年来帮忙,这成了神圣职务。她们能同客人们一道参加这样一次酒会就很满意了。那群穿白围裙白衬衣的年轻人,是主人临时雇来的,是要付钱的,大约每人每个钟头得付五六元钱。他们穿梭似的给客人们端茶送水,冰镇的柠檬汁、红的白的葡萄洒、威士忌、白兰地,各种饮料荡漾在玻璃杯中。“干杯!”“祝你健康!”“祝你好运气!”“干杯!”多么醉人呵!

客套话说完了。我同几个年轻客人便走出客厅。咿!原来好天下却在这里呵!像毡子似的绿草坪,比“五月花”公寓前的草坪好多了的草坪,从台阶下一直铺到远处,参天大树环绕着。呵!这就叫庄园呵!大约有七八亩地的草坪绿树,阳光从浓阴中横射过来,树叶也好,草坪也好,都像涂了一层油似的那么发光。我们在这里散步,好像第一次见到这样宁静而阔大的园子,好像第一次呼吸到这样新鲜的空气。那几间水晶宫似的厅堂,静静地为两棵大树掩护着。我心中忽然发问:“她一个人要这么大的园子干什么?一个人就长年关在那水晶宫里么?”适才微笑着的和气的女主人公忽然在我眼前闪出孤单寂寞的影子。据说安娜就是独自一个人住在这里边。她有一个儿子,同他的妻子一起住在附近另一栋屋子里,这几天不在家,出外打猎去了。她已经六十多岁了。自己处理生活家务。每天有一个用人来替她收拾房间、打扫卫生。家里装有电话,需要什么,打一个电话别人就会给她送来,即使是往纽约打电话,什么贵重东西也能按时邮寄来的。房屋四周的门窗都装有警铃,坏人不易闯入。美国的科学发达。警铃造得非常敏感;美国的警务工作,也做得很周密准确,警铃一响,不需三分钟警车就能迅速赶到出事地点。因此安娜老太太一人住在这里,还是很安全的。这里确像世外桃源,神仙洞府,而安娜的生活只有比神仙还舒适。她闷了时,可以打开电视机,靠在沙发上欣赏那红尘中凡人的享受。那里有音乐、舞蹈、诱人的“迪斯科”(disco),有香艳的故事,恋爱,性欲,还有阴谋和凶杀,更多的是新式的汽车、各种美容的香膏香水和各色蛋糕点心的广告,男女老少都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但安娜有时也很厌倦这种生活,于是她就出国旅游,她从这个美好的笼子里飞出去一会,透透新鲜空气。她和临时组成的一群伴侣往返西方和东方。她对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座古建筑,每一件历史文物都是倾心的爱。她搜罗一些美术珍品,把它带回家陈设展览,朝夕把玩。过去,她丈夫在世的时候,她就这样生活,她丈夫死后,她更是这样生活。安娜!安娜!多可爱的人呵!

夕阳西下了,庄园里一片朦胧暮色,有的人在这里散步,也有人在这里悄悄谈情说爱。厅堂里各式古色古香的台灯都亮了。透过玻璃望去,真仿佛是天上。晚宴开始了。客人围在一张长桌旁取菜。红红绿绿摆满了一大桌。西红柿、洋葱、青椒、胡萝卜、美国特产的芥兰菜,洗得干干净净,陈列在这桌上,还有好吃的沙拉、鲜酪、果酱……还有鸡块,是用奶烩的。鸡在美国是最便宜的,也算最不好吃的肉食。但宾主都不在意,只全被这种富贵豪华的气氛沉醉了。主人轮流和各国来宾寒喧,随便说几句笑话,或无任何意思的闲话,总之,她已经认识他们了。客人喝了酒,更随便了,熟人找熟人,互相祝贺,碰杯。安娜的脸更红润了,眼神却显得有些迟滞了。看着主人高兴,我好像得到许多安慰,静静地看着他们。

北京舞蹈学校的我国民族舞专家许淑英同志推辞不过,舞着扇子为宾主作席间表演。这时安娜坐到我旁边来,迷人似的对我说:“我在中国看过中国舞,真是高尚的艺术呵!”她和大家一齐鼓掌,再三欢迎。这酒会将拖延到什么时候呢?

十点钟了,因为回公寓得有两个钟头的路程,客人们只得依依不舍地向主人告别。安娜又站在客厅门口微笑着,依次和客人握手。当许淑英走在她面前时,她想拥抱她却没有伸出手来,只是痴痴地望着她。我赶忙去拉着她的手,觉得她的手很凉。她又显得高兴了,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说了句什么,大意是很高兴见到你。我就混在人群中离别了她,走出那扇中国式的原色木门。

夜凉如水,汽车在闪闪的灯光中往回去的路上急驰,人们大概都感到疲乏了。我还在想那间水晶宫的屋子现在该怎样了。一阵热闹之后,该更显得空廓、冷寂吧?现在安娜在做什么呢?她在回忆她美丽的一生,还是沉湎在刚刚逝去的非凡的酒会?在她称心如意的一生里,她究竟喜欢什么?她还需要什么,想些什么呢?她是快乐的呢?还是不快乐的呢?……

第二天,我们又准备作一次新的旅行,到近郊一个农民家去作客。这也是我急于想接触和了解的。我们正要出发的时候,华苓来电话,说她不能同我们一道去了,因为她要准备花圈,下午去参加一个朋友的悼别仪式。她告诉我们一个坏消息:昨天夜晚,大约是十一点钟光景,她们的朋友安娜穿着长长的睡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逝世了;今天一早,那个去打扫的用人进门时才发现的。她看见满屋子的灯都还灿烂地照着,只有安娜一个人静静地靠在那里。她儿子从打猎地点赶了回来,决定下午举行殡礼。电话就是这样简单。

爱荷华的秋天,总是阳光明丽,风和日暖,我们几十个人又兴致勃勃地坐在一部大汽车里。汽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驶,疏落的精致的小舍,一闪即过,发黄了的庄稼地,一望无垠,田园风景画般的爱荷华给了我们多么好的印象,它滋润着我们疲劳了的心神。我们迎着清凉的微风,享受着无忧的平稳的生活。可是,伴着车轮滚滚,脑子中回漾出无数思绪。安娜,安娜的一生,昨天,昨天的旋风似的生活,都是一幅幅色彩缤纷的长的画卷。我该怎样去理解、观察和想象呢?现在除了一片怅惘,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 寄自美国衣阿华

曼哈顿街头夜景

去年十一月四日,我到了纽约,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傍晚,我住进了曼哈顿区的一家旅馆,地处纽约最繁华的市区。夜晚,我漫步在银行、公司、商店、事务所密聚的街头。高楼耸立夜空,像陡峻的山峰,墙壁是透明的玻璃,好像水晶宫。五颜六色的街灯闪闪烁烁,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时隐时现,走在路上,就像浮游在布满繁星的天空,汽车如风如龙,飞驰而过,车上的尾灯,似无数条红色丝带不断地向远方引伸。这边,明亮的橱窗里,陈列着锃亮的金银餐具,红的玛瑙,青翠的碧玉,金刚钻在耀眼,古铜器也在诱人。那边。是巍峨的宫殿,门口站着穿制服的警士,美丽的花帘在窗后掩映。人行道上,走着不同肤色的人群,服装形形色色,打扮五花八门,都那样来去匆匆。这些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走在通衢大道,却似在险峻的山路上爬行,步步泥泞。曼哈顿是大亨们的天下,他们操纵着世界股票的升降,有些人可以荣华富贵,更多的人逃不脱穷愁的命运。是幸福或是眼泪,都系在这交易所里电子数字的显示牌上。我徜徉在这热闹的街头四顾,灿烂似锦,似花,但我却看不出它的美丽。我感到了这里的复杂,却不认为有多么神秘。这里有一切,这里没有我。但又像一切都没有,惟独只有我。我走在这里,却与这里远离。好像我有缘,才走在这里;但我们之间仍是缺少一丝缘分,我在这里只是一个偶然的,匆忙的过客。

看,那街角上坐着一个老人,伛偻着腰,半闭着眼睛,行人如流水在他身边淌过,闪烁的灯光在他身前掠过。没有人看他一眼,他也不看任何人,他在听什么?他在想什么?他对周围是漠然的,行人对他更漠然。他要什么?好像什么都不要,只是木然地坐在那里。他要干什么?他什么也不干,没有人需要他干点什么,他坐在这热闹的街头,坐在人流中间,他与什么都无关,与街头无关,与人无关。但他还活着,是一个活人,坐在这繁华的街头。他有家吗?有妻子吗?有儿女吗?他一定有过,现在可能都没有了。他就一个人,他总有一个家,一间房子,他坐在那间小的空空的房子里,也像夜晚坐在这繁华的街头一样,没有人理他。他独自一个人,半闭着眼睛伛偻着腰。就这样坐在街头吧,让他来点缀这繁华的街道。总会有一个人望望他,想想他,并由他想到一切。让他独自在街头,在鲜艳的色彩中涂上灰色的一笔。在这里他比不上一盏街灯,比不上橱窗里的一个仿古花瓶,比不上挂在壁上的一幅乱涂的油画,比不上掠身而过的一身紫色的衣裙,比不上眼上的蓝圈,血似的红唇,更比不上牵在女士们手中的那条小狗。他什么都不能比,他只在一幅俗气的风景画里留下一笔不显眼的灰色,和令人思索的一缕冷漠和凄凉。但他可能当过教授,曾经桃李满天下;他可能是个拳王,一次一次使观众激动疯狂;他可能曾在情场得意,半生风流;他可能在赌场失手,一败涂地,输个精光;他也可能曾是亿万富翁,现在却落得无地自容。他两眼望地,他究竟在想什么?是回味那往昔荣华,诅咒今天的满腹忧愁,还是在追想那如烟似雾的欢乐,重温那香甜的春梦?老人,你就坐在那里吧,半闭着眼睛,伛偻着腰,一副木然的样子,点缀纽约的曼哈顿的繁华的夜景吧。别了,曼哈顿,我实在无心在这里久留。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五日于北京

保罗·安格尔和聂华苓

当我写上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就有一种亲切感涌上心头。虽然我离开他们已经半年,各自因为生活、工作的忙迫而很少通信,然而却是多么亲切的两个热情的人的影子总是站在我面前。在美国的时候,我常常想到他们有那么多的工作、写作,怎能那么周到体贴,把时间精力完全放在对人、对朋友上?二十年来他们已经接待了这么多的外国友人,至今还是无间断地每年接待故人和结交新友,好像从不厌烦,从不疲倦,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细心、耐心?他们为这项事业耗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和心血?为的什么呢?我想他们是自有他们的理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