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可人
那一天夜里我梦回田中街，回到了70年前我童年时代的田中街。当年的田中街就像早期的黑白电影那样重现着，我居然也身在其中……可惜梦太短了，而且依稀零碎。醒来时我冥思苦想，用什么来圆我的梦境呢？哦，我找到了一条管道：记忆。唯有记忆才能够追寻那逝去的时光和当年的情境……田中街在福州台江，也就是中平路，迄今已有上百年历史了。它之所以被叫做"田中"，是由于早年泥沙沉积而成的楞岩洲西被作为耕地，随着大桥头、中亭街、台江汛的形成和繁荣，大桥头西向的三保、万侯街、义洲、帮洲已成商贸集市，历史注定得有一条通往彼处的街道，这条街从田洋当中开辟过去，故称"田中街"。福州话"中"有两种读音，尽管是同义，有时得读"忠"，有时就读"垱"，像中洲、中亭街、洋中亭。这是70年前我的私塾启蒙老师，住在田中街德镜弄6号的清末秀才"耳聋先生"教导我的。不知何故人们总把"田中"写成"田垱"，常惹得老秀才愤愤不平。
田中街既是造化使然，也是人工杰作，它与台江汛形成犄角之势，风光不让。合掌街商家铺面鳞次栉比，百余年各业兴旺人来客往。福州民谚"三十六间店"形容街市各业齐全。当年田中街除了棺材店、打石铺外，各行各业应有尽有。酒楼饭馆、金铺钱庄、酱园酒库、京果日杂、肉桌鱼摊、鞋店裁缝、米店豆腐、照相印刷、洗染裱褙、茶行药铺、五金铁件、镶牙眼科、钟表眼镜、烟厂书局、糕饼点心、水果蔬菜……还有不列入"三十六间店"的妓院、看命馆，甚至还有舞厅、影院、无线电修理店，以及堪称福州第一家出租"包车"的大中汽车行。20世纪三四十年代，这里还出现过《星闽日报》、《南方日报》两家报馆。说来令人诧异，在全长不过500多米的田中街，竟有大小酒楼茶馆等饮食店近20家，蜚声闽海十邑的福聚、朋聚、嘉宾、浣花庄、西宴台都聚集在此。福州头面商家百龄、新奇春苏广绸布行、华侨巨子胡文虎创办的虎标万金油永安堂半间店面也在田中街，美且有、开芳斋糕饼店、一德医院彼时在田中街也颇为显赫；堪为时髦的电话公司也是田中街的骄傲。当年也算"景观"而今羞于启齿的"白面厝"艳红堂、丽红堂、鸿禧堂、新绮鸾、乐群芳等十余家大妓院在田中街道迎张送李。烟花苦女夜夜受屈辱还背了"田中伊姐"恶名。
田中街真是钟灵毓秀卧虎藏龙。田中尾闽江轮船公司承负着百里闽江上下游的运输，公司中的中共地下组织，为转运武器物资与敌人展开斗争夺，为解放战争取胜利做出贡献。福州本土作家卓青以此为题材写出《地下航线》拍成电影，上映后反响极大。轮船公司所在地还有座清末武状元黄培松府第。黄培松殿试舞大刀失手坠地化作"魁星踢斗"的传说，更为田中街增添一段传奇故事。最值得史学界大书一笔却鲜为人知的是田中街的革命斗争史。1949年为适应福州即将解放形势需要，中共闽江工委在田中街担水弄20号建立地下印刷厂，对外公开招牌是"协记印刷所"。这期间大量翻印党内文件、党的基本政策、《新民主主义论》、《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等。早期在田中街德镜弄口的一家印刷局也是中共地下联络点。
田中街，多么奇特的田中街，敢问八闽诸多县市有哪一条能出其右！记忆把我从时光隧道倒流回70年前……田中尾状元埕有块空地，几乎每天都有打铁锏、卖膏药的在此设场。当年就读于大庙山福商小学的我，每逢放学或礼拜天都要在此逗留捧场，印象最深的有杨飞龙、杨飞虎，他们卖的"双龙二虎散"广告词，至今我仍能背诵："双龙二虎散，连治四大症，疯跟伤冲酒食，嗽吐血冲滚汤，上身伤食饱服，下身伤食空腹……"再就是花仓前林世凯，此人功夫了得，九节鞭挥舞锁喉，飞叉浑身翻滚，看得我佩服之至。和其他孩子一样都想学武功，我有意拜他为师。为了套近乎有时看他人手少，我还主动帮他敲锣打鼓，因为看熟了，卖膏药的锣鼓经节奏我也懂。以后为什么拜师学艺的事没成，始终记不起来。60多年过去了，这些曾经在田中街挣饭的过客，若还健在，估计都是茶寿老者了。
当年最娱我者，要算在田中街"白面厝"听评话。听评话在福州已成为民俗民风。爱听评话的我由于夜晚不能外出，只好听日场书，日场评话除了书场外就数妓院有，那是鸨母专门为"姑娘"们日间遣闷而办的。时间在下午两点到四点多，"姑娘"们坐在自家房门口听，外来不花钱白听的则坐在厅堂的板凳上听。听白天书的多是有闲工夫的老妪老翁，再就是为听书而逃学躲在评话场桌底下的我。在妓院听的书多是连台本，使得听众欲罢不能，而我也只能天天下午逃学躲在桌底下，半个学期下来为的是要听个结局。
在妓院讲得多是与义妓有关的书，像《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郑元和》、《李师师》等等。这类书"伊姐"们听得津津有味，多少有所慰藉。我对妓女不感兴趣，最爱听的还是《秦瑞云哀史》，因为里头有刘刚闹院，别看陈春生擅讲家庭书，说武侠演痴汉也惟妙惟肖。
听评话逃学后果可想而知，期末考试定将"纸相"。无奈之下只好求助神明。田中街没有什么寺庙，只是在开源弄尾有个神坛，壁上绘一位威武将军。别人临阵磨枪，我是真正的临考抱佛脚。点燃3条香线求将军助我一臂之力期考过关，要求不高只要60分及格。结果仍是留级成了"夹班体"。请教兄长为何菩萨不帮我？彼曰：你病急乱投医，将军不管考试事。
原来早年市区少有公厕，只是在僻静处有私家用草席围绕埋个尿缸收集肥料转卖给买粪者。而田中街这般气概焉能有尿缸一席之地！于是公急不如私急，要小解者只能往巷尾墙角偏僻处方便之。恶习蔓延，臭气恼人。中国人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有智者想出办法在巷尾墙角设个神坛，宛若"城管"，令随地大小便者警戒。无独有偶，也是在田中街庆青弄墙角壁上画有一只大乌龟，附有文字："收买乌龟尿！"用意很明显，在此小便者就是乌龟。当年中国人认为当乌龟是很耻辱苍霞新城的。此创意和设神坛是异曲同工。别人怎么样我可不知，我生于斯长于斯，几十年来从没有在田中街巷尾墙角小解，就是孩提时站在人行道往马路外撒尿时，也要先念一遍："菩萨让边，乞奴拉尿。"那是由大人传言评话先生科题仔告诫听众的，神明不但在头顶，有时也在平地，因为他是无形的。所以你在撒尿时要先告示一下，以免尿到菩萨脚上。
啊！田中街，我的田中街！生我养我的田中街，她滋润我的心智，传授我以教训，她给了我一笔无形的财富让我受用终生。悠悠岁月似水流年，回眸百年田中街，经历沧桑苍霞夕阳依旧，田中垂垂老矣！我的田中街只能在梦中和记忆里去寻觅，因为记忆和梦是一样的美。回到现实，随着苍霞新城拔地而起，中亭街焕发青春，台江汛商机相涌，相信在不久的将来，田中街也会以新的身姿展现在台江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