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性大抵相爱。太监只能使别人放心,决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假使我用了这“无”字还不算什么语病。然而也就可见虽然最难放心,但是最可贵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为从两性看来,都近于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以这就永远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挂在国民的心中。外国没有这样的完全的艺术家,所以只好任凭那些捏锤凿,调采色,弄墨水的人们跋扈。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注解】
①S城:指作者的出生地绍兴。
②黄帝岐伯:指《黄帝内经》,是我国着名的医学古籍,大约为战国及秦汉时医者汇集古代及当时医学资料纂述而成,托名黄帝、岐伯所作。
③曾大人:即曾国藩;李大人:即李鸿章;左中堂:即左宗棠;鲍军门:即鲍超。四人皆为清朝的大官僚,同是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的刽子手。
④新党:清末人们对维新派人物的称呼。
⑤铡包勉:我国旧时流行的剧目之一。内容根据民间传说,演义北宋朝包拯奉公执法,不徇私情,铡杀犯罪的侄儿包勉的故事。
⑥指晋代文人刘伶等。
⑦孙皓(243283年):三国时吴国最后的皇帝。在位时淫侈残酷,常随意杀戮臣下和宫人,或剥人面,或凿人眼,酷刑无所不用其极。
⑧梅兰芳(18941961年):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京剧艺术家,通常扮演旦角,在京剧表演艺术方面有突出成就。
⑨麻姑:神话传说中的仙女。晋代葛洪《神仙传》中记载:东汉时仙人“王方平降蔡经家,召麻姑至,是好女子,年可十八九许,手似鸟爪,顶中有髻,衣有文章而非锦绣”。
⑩泰戈尔(R.Tagore,18611941年):印度诗人。着有《新月集》、《飞鸟集》等。1924年4月曾到中国。下文的“竺震旦”是泰戈尔在中国过六十四岁生日时,梁启超给他起的中国名字。
罗丹(A.Rodin,18401917年):法国雕塑家。作品有《加莱义民》、《巴尔扎克》等。
淮尔特(O.Wilde,18561900年):通译王尔德,英国唯美派作家。着有《莎乐美》、《温德米夫人的扇子》等。
罗曼罗兰(RomainRolland,18661944年):法国作家、社会活动家。着有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剧本《爱与死的搏斗》等。
戈尔基(18681936年):通译高尔基,苏联作家。着有长篇小说《福玛·高尔杰耶夫》、《母亲》和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
吴昌硕(18441927年):名俊卿,浙江安吉人,书画家、篆刻家。
林琴南(18521924年):名纾,号畏庐,福建闽侯(今福州)人,翻译家。他曾经以别人口述,用古文译欧美小说一百七十多种,其中有很多外国文学名着,在清末至“五四”期间影响很大。
仿单:介绍商品的性质、用途和用法的说明书。
“如夫人”:即小老婆,语出《左传》。
南亭亭长:即李宝嘉(18671906年),字伯元,江苏武进人,小说家。着有长篇小说《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等。我佛山人:即吴沃尧(18661910年),字趼人,广东南海佛山人,小说家。着有长篇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恨海》等。
创造社:“五四”新文学运动中的着名文学团体,1920年至1921年间成立,主要成员有郭沫若、郁达夫和成仿吾等。
【精品赏析】
本文最初发表于1925年1月12日的《语丝》周刊第九期,后收入《坟》。文章分为三个章节:一、材料之类;二、形式之类;三、无题之类,以一种论文式的框架展开。内容上也由于这样的分段模式变得脉络分明:“材料之类”谈的是摄影的起源和引入“形式之类”则叙述了摄影在民间的发展,而题目较为含糊的“无题之类”,说的又是摄影与艺术的结合。作者利用这样的分类方式推进,向我们介绍了摄影艺术在中国的发展史。但是,作者并没有摆出摄影史专家、学者们那种充满自信的、实证的、理性的态度,而是以他特有的个性化语言对当时中国人的愚昧无知进行反讽。整篇文章因为是“任心闲谈”,所以写得从容不迫、收放自如。今天的读者看后或许会有隔世之感,但是,那些颇为轻松搞笑的旧闻趣事,随着阅读的深入,就会越发的沉重,这正是鲁迅随笔的一大特点。例如,第一部分写照相技术最初传入“S城”时,人们对照相技术的种种猜疑和想象。被小城百姓视为“妖术”的照相技术在小城中引发出种种可怕的传言,在今天看来这未免可笑,但这背后反映的却是国人对外来的、新生的事物盲目排斥的思想意识。第二部分通过叙述“S城”在“三十年前就已有照相馆”,而这些最早“光顾照相的人们”照的都是些什么相,进行剖析、议论,揭示出当时存在的民族劣根性。第三部分,作者写到“阔人的照相”,写到梅兰芳的“黛玉葬花”照,进而大发议论:“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而这种装扮就“永远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挂在国民的心中”。在这里,鲁迅近乎于刻薄地揭示了封建思想压抑下人性的扭曲,以及旧中国陈腐的病态心理。
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从崇轩先生的通信(二月份《京报副刊》)里,知道他在轮船上听到两个旅客谈话,说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为乡下人迷信那塔砖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凶化吉,于是这个也挖,那个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一个旅客并且再三叹息道:西湖十景这可缺了呵!
这消息,可又使我有点畅快了,虽然明知道幸灾乐祸,不像一个绅士,但本来不是绅士的,也没有法子来装潢。
我们中国的许多人,——我在此特别郑重声明:并不包括四万万同胞全部!——大抵患有一种“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沉重起来的时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县志,这一县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远村明月”“萧寺清钟”“古池好水”之类。而且,“十”字形的病菌,似乎已经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其势力早不在“!”形惊叹亡国病菌之下了。点心有十样锦,菜有十碗,音乐有十番①,阎罗有十殿,药有十全大补,猜拳有全福手福手全,连人的劣迹或罪状,宣布起来也大抵是十条,仿佛犯了九条的时候总不肯歇手。现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呵!“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九经固古已有之,而九景却颇不习见,所以正是对于十景病的一个针砭,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种不平常,知道自己的可爱的老病,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
但仍有悲哀在里面。
其实,这一种势所必至的破坏,也还是徒然的。畅快不过是无聊的自欺。雅人和信士和传统大家,定要苦心孤诣巧语花言地再来补足了十景而后已。
无破坏即无新建设,大致是的;但有破坏却未必即有新建设。卢梭,斯谛纳尔,尼采,托尔斯泰,伊孛生等辈,若用勃兰兑斯的话来说,乃是“轨道破坏者”。其实他们不单是破坏,而且是扫除,是大呼猛进,将碍脚的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一扫而空,并非想挖一块废铁古砖挟回家去,预备卖给旧货店。中国很少这一类人,即使有之,也会被大众的唾沫淹死。孔丘②先生确是伟大,生在巫鬼势力如此旺盛的时代,偏不肯随俗谈鬼神;但可惜太聪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只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两个“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时莫明其妙,看不出他肚皮里的反对来。他肯对子路赌咒,却不肯对鬼神宣战,因为一宣战就不和平,易犯骂人——虽然不过骂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论》(见一月份《晨报副刊》)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会替鬼神来奚落他道:为名乎?骂人不能得名。为利乎?骂人不能得利。想引诱女人乎?又不能将蚩尤的脸子印在文章上。何乐而为之也欤?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约除脸子付印问题以外,还有深心,犯不上来做明目张胆的破坏者,所以只是不谈,而决不骂,于是乎俨然成为中国的圣人,道大,无所不包故也。否则,现在供在圣庙里的,也许不姓孔。
不过在戏台上罢了,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但悲壮滑稽,却都是十景病的仇敌,因为都有破坏性,虽然所破坏的方面各不同。中国如十景病尚存,则不但卢梭他们似的疯子决不产生,并且也决不产生一个悲剧作家或喜剧作家或讽刺诗人。所有的,只是喜剧底人物或非喜剧非悲剧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面各各带了十景病。
然而十全停滞的生活,世界上是很不多见的事,于是破坏者到了,但并非自己的先觉的破坏者,却是狂暴的强盗,或外来的蛮夷。□狁③早到过中原,五胡④来过了,蒙古也来过了;同胞张献忠⑤杀人如草,而满洲兵的一箭,就钻进树丛中死掉了。有人论中国说,倘使没有带着新鲜的血液的野蛮的侵入,真不知自身会腐败到如何!这当然是极刻毒的恶谑,但我们一翻历史,怕不免要有汗流浃背的时候罢。外寇来了,暂一震动,终于请他作主子,在他的刀斧下修补老例;内寇来了,也暂一震动,终于请他做主子,或者别拜一个主子,在自己的瓦砾中修补老例。再来翻县志,就看见每一次兵燹之后,所添上的是许多烈妇烈女的氏名。看近来的兵祸,怕又要大举表扬节烈了罢。许多男人们都那里去了?
凡这一种寇盗式的破坏,结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砾,与建设无关。
但当太平时候,就是正在修补老例,并无寇盗时候,即国中暂时没有破坏么?也不然的,其时有奴才式的破坏作用常川活动着。
雷峰塔砖的挖去,不过是极近的一条小小的例。龙门的石佛,大半肢体不全,图书馆中的书籍,插图须谨防撕去,凡公物或无主的东西,倘难于移动,能够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毁坏的原因,则非如革除者的志在扫除,也非如寇盗的志在掠夺或单是破坏,仅因目前极小的闩利,也肯对于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个创伤。人数既多,创伤自然极大,而倒败之后,却难于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谁。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后,我们单知道由于乡下人的迷信。共有的塔失去了,乡下人的所得,却不过一块砖,这砖,将来又将为别一自利者所藏,终究至于灭尽。倘在民康物阜时候,因为十景病的发作,新的雷峰塔也会再造的罢。但将来的运命,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么?如果乡下人还是这样的乡下人,老例还是这样的老例。
这一种奴才式的破坏,结果也只能留下一片瓦砾,与建设无关。
岂但乡下人之于雷峰塔,日日偷挖中华民国的柱石的奴才们,现在正不知有多少!
瓦砾场上还不足悲,在瓦砾场上修补老例是可悲的。我们要革新的破坏者,因为他内心有理想的光。我们应该知道他和寇盗奴才的分别;应该留心自己堕入后两种。这区别并不烦难,只要观人,省己,凡言动中,思想中,含有借此据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盗,含有借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无论在前面打着的是怎样鲜明好看的旗子。
【注解】
①十番:又称“十番鼓”、“十番锣鼓”,由若干曲牌与锣鼓段连缀而成的一种套曲。流行于福建、江苏、浙江等地。
②孔丘(前551前479年):春秋时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人,儒家学派的创始人。
③□狁:我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之一,秦汉时称匈奴。周成王、宣王时都曾和他们有过战争。
④五胡:历史上对匈奴、羯、鲜卑、氐、羌五个少数民族的合称。
⑤张献忠(16061646年):延安柳树涧(今陕西定边东)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
【精品赏析】
文章作于1925年2月6日,最初发表于同年2月23日的《语丝》周刊第十五期,后收入《坟》。
1924年10月28日,鲁迅曾写了《论雷锋塔的倒掉》一文,意在通过人们对雷锋塔倒塌表现出的欢欣,表达人民反封建的思想和对美好自由生活的向往。事隔不久,鲁迅又写下了这篇《再论雷锋塔的倒掉》,从新的角度对这一事件进行评述和议论,表达了不要做“奴才式的破坏者”,而要做“革新的破坏者”的思想。
文中先提出了一个“十景病”的问题。名胜有十景,点心有十样,莱有十碗,……而且这“十”字形的病菌已经侵入血管,流遍全身,渗透到各个地方。人们习惯于十景,反映出一种社会的病态心理,即人们所追求的是“十全停滞的生活”。这就批判了在中国社会中人们对于旧的封建传统文化的保守心理和复古倾向。现在雷锋塔倒了,却“仍有悲哀在里面”,因为这种“势所必至的破坏,也还是徒然的”,仍然会有人“苦心孤诣巧语花言地再来补足了十景”。这就说明了当时社会上封建传统势力和观念的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