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多灾多难,4岁时腮上生一巨疖子,那时继祖父就顶着大毒日头去好几里外求土郎中,治法也怪:用炭火将烙铁烧得赤红,然后郎中提起红烙铁,向舌头上哧啦啦地一舔,再就逼向我的患处,烤得我小脸先红后白,直冒油汗。爷爷守在一旁痛苦地咧嘴,又不敢建议人家轻一点,那时有点技术的江湖人脾气了得!烤过三、五天,疖子生生烤“熟”,郎中讨一把剃刀,放火里烧烧算消毒,去我那巨疖上一刀就划出了花花搭搭的脓血,爷爷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以后我日益晓事,听邻居诉说治病的经过,心里着实感激爷爷,他待我如同己出!6周岁半我跟弟弟淘气把左肘摔坏,老人家推车送我50多里外的某医院,打石膏,拍照片整夜整夜地陪着,这些,我什么机会报偿得上呢?
爷爷的故事养育了我,爷爷的亲情温暖了我,爷爷其实以他人格的魅力在后来的岁月里无疑是给过我相当大的影响。严格地说,他未必是个好人:他在旧社会下赌场、抽大烟,可能还嫖过女人。在我的心目中,赌徒绝无良善者(哪一个赌棍不想尽办法把别人哪怕是好友的钱掏光他便不是赌徒!),但是,爷爷有过两次惊人之举:一是他感到鸦片这东西再也不能抽下去了,这个远近闻名的烟鬼一咬牙把大烟枪摔掉,他毒瘾发作时折磨得奄奄一息,躺在炕上七个半月。有人担心他熬不过,劝说他要不就悠着点儿?他摇头。当然他活了,否则为篇文章得另换个主人公。二是他赌瘾特大,一次赌博坐的地方不得劲,他跪着赌,须挺直腰杆才够着高,三昼夜下来,几乎瘫痪,使门板抬回家去的。后来他说要成个家,一句话扔出去,戒了,从此再没进赌场。现在我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为蝇头小注那副陶醉样子,那副发一百次狠要忌要忌可麻将一哗啦他又浑身没二两重的样子,我便不知道恨谁的是:比不上大字不识的他!是不是他老人家的这种文化熏陶了我,本人如今办起事来就是比常人有毅力。
继祖父的疼爱使我这从小没人痛的苦孩子尝受到人间的温情。有一次,我独自绕过海滩走了很远,我也忘记到底要干什么,这时候我看到了潮水冲上一只海蜇头,不禁喜出望外,一个小孩子连抱加搂弄着只海蜇头往回来,那东西的触须刺得我难受极了,我大哭。那一阵子海滩上风刮得很狂,继祖父寻我来了,几乎来到我面前才听出有人喊我,好多年还记住爷孙俩拥抱在一起时的那股温暖劲儿。
7周岁半,我离开继祖父去父母身边求学,接下来他和奶奶被六零年饿到吉林一个山沟,5年后,我父亲领全家也投奔他们,这是我和继祖父第二次相聚。
父亲他受旧礼教束缚,总觉得奶奶的再嫁于他不光彩,与继祖父处在一块儿,怎能不争吵?他一方面跟老头打架,一方面背后警告我和二弟,不得忘了亲爷爷,跟那个老东西远一点儿。我们哥俩阳奉阴违,只知道老人待我们不薄,只知道人不能以怨报德,所以,这些父子间的不安定因素也记在了那位可怜的孤老头子帐上。
1970年夏秋之交,继祖父患病,痛得日日夜夜不能躺下,只好跪着呼喊,样子很是怕人。家里的经济条件,又是么种关系,找个人推到公社卫生院看过一次便算最高待遇,哪里解决得问题?继祖父只能等着让疾病磨至死。我束手无策,那时愚昧,笃信天上有神。在经过许多个夜晚权衡之后,我毅然决定给玉皇大帝写封信,情愿用自己的寿数为老人换点残年,我也就那么点本钱了。但是,天上不像人间这么灵活,有些事不可通融,我真诚的请求没得到答复,老人耗尽了生命之火,终于撒手而去。
由于我是长子,父亲在老人临终前,明确表态,你只能让老二给指个路。老人喃喃,知足,知足。这样,出殡时,二弟给摔的盆。
继祖父葬在路边一小块荒地里,面向东山。而奶奶无依无靠,我便去照顾。14年后才逝世。此前,多少次提到葬址问题,奶奶说,我得跟你们亲爷爷并骨啊,记住。她讲的是不是心里话,我不敢随便推断。
曾经多次想,继祖父对于我家有天大之功,父母把奶奶扔在乡下,又反过来指责她不守妇洁,何等荒唐!看奶奶的心思,她当然对继祖父好。我暗下决心:等奶奶去的那一天,给她与继祖父合葬,我能做这个主!
真到了那一天,亲戚朋友都拥了来,平时走动的或者不走动的。众口一词,奶奶不能与后夫合葬,这是规矩!我妥协道,那就在一旁埋了,我上坟还方便。
奶奶葬在了继祖父坟边。这些年,极少到那边去看看,理由是人死如灯灭,我现在已经彻底无神论啦。奶奶万一有灵,原谅孙儿软弱,顶不住世俗的压力!您还得继祖父相陪。他会来找您。那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呢。如仙如死的鸦片惑不了他,消磨多少金玉年华的赌蛊误不了他,几千年的世俗观念拦不住他,何况三步短路两层黄土……您说呢,爷爷?
故乡的大爹
40多年前,我不满15岁,冬天去山上捡柴,不慎滑坠悬崖,多亏我大爹把所有捡柴人的绳子收集、连接,从侧面山坡爬过去,硬把将我拔离那个死亡之地……因为大爹是投奔我家来当“盲流”的,事后父亲并未特别感谢,一条命就这么贱!
故乡的规矩,对未出五服的叔叔伯伯,侄儿行均得按序称“大爹”、“二爹”,我家几代单传,只大爹这一个搭着五服边儿的亲戚。他在我们家待了一两年,没落上户,不得不返回山东。大爹力大无穷,歌又唱得特别美,但舍不得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去。此后,爷儿俩通过一段信,接着,十年动乱开始,我感觉那些“首先敬祝”之类的信一点意义都没有,大爹也懒得动笔,亲情就渐渐疏淡了。
我家原藉是山东即墨鳌山卫镇盘龙庄村,儿时与大爹相处过一段,他只大我7岁,好像他很淘气,不好好上学,偷着抽烟。我家驻兵,大爹怂恿我与弟弟捡烟头供他享用。他用子弹壳儿做成烟锅,以硬草节为烟袋杆儿,烟头往“锅”里一坐……当时全用白头的火柴,随便往硬处一划,就着了。作为回报,大爹就海阔天空地给我们讲孙悟空的故事,还给我们用纸折叠了些小玩具,现在回想,瞅着像大人,其实他也只有十几岁吧。
大爹高兴了,也带我们玩。那时哪有钱买玩具呀,拇指粗的木棍砍成“茧儿”,胳膊粗的木棒削成陀缧,假如有一只铁罐头筒,那可就奢华极了,海岸边丢弃的剧毒“廷巴鱼”,剥下皮蒙在筒上晒干,就是一面小鼓,可惜,当了一回儿童,我始终没得到那样的玩具……大爹就凭着驴头不对马嘴的《西游记》和这些自制玩具,给我的童年留下了不少彩色的记忆……
虽然只是在口头上表达,我至死不敢忘怀大爹的救命之恩。1987年夏,去青岛参加一个笔会,我提前回了故乡,与大爹痛饮过几天酒。由于此前寄回过我编的书,大爹知道我是个“作家”,万分自豪。喝高了,重复的就是一句话:“文显,写写啊。”他可能认为我俩的相聚就是文章?说来汗颜,那时候穷,除了一点礼物,我只给大娘留下50元钱,那也把老人家欢喜得够呛!临别时,再三叮嘱我,再回来呀,我说,快。
这一快,居然20年!
2006年秋一场大病险些殒命,我对生命有了新的理解。我想到了大爹,写信说我忙,请他到长春来住些日子,路费我出。大爹没回信。我好歹打听到家乡一个电话,是卖店的……
今年5月,终于得到大爹安装了电话的准信儿,我接连打过去三次,都是小族妹接的,说大爹大娘都出去做事了。问身体如何,小妹说,挺好的,我也就放了心。下旬,河南一老友病危,我去那边陪伴了19天,回来心里就乱糟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惦记上了大爹。再打个电话吧。这回是大爹本人接的,爷俩好一通唠,大爹说他身体没事,就是膝盖疼,蹲下站不起来。我说那还了得,马上买些药给您泡酒喝。我告诉大爹,今年冬天一定回去看他,大爹高兴得逢人就讲,侄子要回去看望他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东西送到邮局,说是奥运期间不给邮。我无奈给大爹打回电话,等国庆后吧。大爹说,老病了,你经常打个电话,我就欢喜得不得了!千错万错,我只想着迟早回家,就没提前寄点钱回去……
8月下旬,我正看奥运,家乡来电话,说大爹17日突然摔了一跤,去世了!捧着电话,我恍如梦中,人就这么结束了?我想起儿时的玩具,甚至那子弹壳烟锅,大爹那潦草的字迹,还有我悬崖遇险,他手虎口留在绳子上的斑斑血迹……短短两个多月,叔侄即可欢聚,事实竟然如此残酷!
我决定,秋后回去。大爹不在了,还有他的亲人,那方土地,那个大爹生活了一生的小渔村,我不能再留下更深的遗憾,我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