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里有条宽宽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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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三辑(5)

长大后我来到东北山区谋生。山林里到了季节蘑菇成趟,山民们都抢着拾,唯独一种叫“辣蘑菇”的菌类,个大还不生虫,却极少有人垂顾,原因是它有一股辣味儿,口感不佳。我却大得其手,别人不要,我在其它蘑菇捡尽了的时候,就捡这辣蘑菇回家吃,总比大白菜可口吧。说来也巧,故乡的海礁上也有一种叫“辣蜗”的海蜗,这种蜗外壳特别坚硬,浑如浓缩了的螺号,里面的肉有一股辣味儿,大不及其它蜗肉鲜美,可能也就因了这原故,它繁殖得特别旺盛,经常在礁石边瞧见一堆一堆的,多至上百斤!我愿意拾辣蜗。祖母说我,要它干什么,怪辣的。我就划拉些,挎回去,也很好吃的,毕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嘛。比辣蜗儿更被人瞧不上眼的还有两种,一种扁的,花纹秀丽,个头儿比南瓜种还小,肉极少又没法挑,当地人称“港蜗儿”,攒多了,弄回家喂鸭子;另一种形状像抽蜗,可外壳坚硬无比,咬不动尾端,挑起来费事,也不受人欢迎,倒是寄生蟹看中了那个外壳的安全系数,经常跑里面生存。

除了礁石,淤泥中生有更大的海蜗,有栗子大,更有拳头大小的,花纹奇特,相当好看,肉自然也肥实,就是现在宾馆饭店里那炒、烧螺肉的原料,跟上述包括辣蜗在内的微型蜗相比,味道可差远去了!

时过40多年,梦里嘴边时常飘过童年的海蜗香。近期回故乡一次,特意去了海上,就为圆童年的梦。站在礁石边,我吃了一惊,童年的海蜗哪里去了?偶尔找见一只,小得可怜!后来,转到一个叫于家沟的地方,这儿偏远些,海产丰富,我总算在一道礁石缝里见到了聚集的辣蜗,尽管大约有半斤,那也叫成堆呀。遗憾的是,这辣蜗比儿时的那些,小了一倍,乡亲告诉我,没等长大,就让人拾了去……

在某本科技杂志上读到,人类将来还要进化,个头儿要现在矮小得多。我想,这海蜗倒是进化到了人类的前面。不过,就算它变得再小,也难以保存,对付美食,人类有足够的耐心!

海蛎小豆腐

山东即墨县内有个叫盘龙庄的村子,它有个“附庸”屯儿,叫“小滩”,四十多年前,祖母居住在那儿。五周岁半时,我被父母从青岛市区送到那儿,为城市的生活“减负”。

小滩大约十多户人家,座落在海边上,它离大海是那么近,时常大海发了水,就涌到屋子里,炕前地下的鞋和尿盆都跟小船似地漂起来。我没遇上那样的凶险,但每天夜里让海浪声搅得睡不着觉,那感觉至今还有。

大海丰富无比。我在那里住了两年左右,童年里充满了海腥味儿,什么对虾、海蜇、海蜗、蛤蚌、螃蟹……这恐怕得罗列一篇文章,尤其令我难忘的,是童年的海蛎小豆腐。

那时的故乡人,懂得什么叫经济啊,捞一桶对虾,或者乌鱼,放原汁海水里一煮,孩子们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抓过,吃得满嘴是海鲜碎屑……那东西,当时人民的观念,顶不了饭的,他们也不会拿到集市上卖去,因为交通不便,当地人谁都能搞到,怎么可能花几分钱去买你的对虾!于是,吃上饭才是最富贵的象征,一到吃饭时候,人们大都端着碗蹲到当街上吃,我想,那是不是向邻居展示:我有饭吃了呢?

当地农家的饭桌上,单调得可怜。冬季有地瓜吃,还算好受些,一到春天,就是生晒地瓜干:锅内扣一只带眼儿的瓦盆,上面坐一水盆,四周便是生晒地瓜干,上顿下顿今天明天,当时有直吃得当地人没一个不烧心的!想改善,包子饺子好吃,那是年节的事儿,平常,就吃小豆腐。

祖母抠搜出半碗黄豆,泡好,带我到石磨上推。推完了,刮到瓦盆里,还要掀起磨来将磨间的残渣洗刷干净,不是讲卫生,实在为给小豆腐增加一点“含金量”!祖母把推的豆渣儿倒入锅中,再仔细地刷瓦盆,水也添入锅中(黄豆是多么珍贵)……之后,吩咐我,把草(燃料)拿回,堆到灶前。说完,她一双小脚套上两只很旧的布底鞋,提一只小洋铁罐头桶儿,桶内装一截砸扁了顶端的粗铁丝,有点像镙丝刀,这是老人家的工具,祖母提上它们直奔大海。

有时高兴了,她也领我去海上。退潮了,无数礁石暴露在蓝天下,礁石上很多海底居民留在这里靠残留的海水维持生命,等待海水涨潮。奶奶穿的这鞋功能独特,它经海水浸泡,任何尖利的东西都不能扎透,她在礁石上跳跃,敏捷如同少女。找到一处肥硕的海蛎区,无数的海蛎子壳连接成片,几乎粘满了礁石。祖母舀一点海水在小桶内,飞速地用手中的铁丝钎儿撬翻海蛎外壳,把里面的鲜肉剜入小桶内……我只不过捉住几只小蟹和小鱼的工夫,祖母的小桶就满了……

豆渣儿煮沸,放入切细的菜和新鲜的海蛎肉,屋里登时就弥漫开一股海鲜的气味,再开一个滚儿,熟了。这小豆腐,吃一口,形容不出的鲜美!

小豆腐至少是北方农家常见的食物,它介乎于菜和饭之间,我想它受欢迎的主要原因是不用油。主料两种:豆渣和菜。后者主要有干萝卜缨、白菜帮,都是不能用来炒菜的下脚料。小豆腐处处可见,而鲜蛎肉未必有。早春时节,用荠菜做小豆腐,放入鲜蛎肉,我敢说,即使出现在国宴上,也毫不逊色!

多少年后,沾了交通的光,北方饭店也敢挂出“生猛海鲜”的招牌。一次,赴朋友宴,其中有一道汤,曰“蛎黄汤”,主料为海蛎肉、萝卜,一下子勾起了我儿时的梦。谁想,那东西上来,我尝一口,兴趣全无,由于是养殖的,再加上并不新鲜,这叫什么鲜蛎肉,跟祖母的小豆腐比,那就是美女跟木乃伊的差别!几回失败后,再点菜,我得说,啥都行,就是不要蛎黄汤!我跟朋友们说,此生真有机会到我故乡去,那时请你尝尝,什么叫鲜蛎。

最近参加某刊在青岛召开的笔会,我特地回故乡小住,为的是体味一下大海的富饶。潮退了,那些千万年矗立依旧的碓石从梦中闯到我面前,唯独不同的是,海蛎没有了,只有残存的蛎壳如同一片片白眼睛,发呆地瞪着我。老乡说:“你找这?哪有啊,人比海蛎都多!”

哦,祖母的海蛎小豆腐,我梦中那一抹清亮亮的海腥味儿,它也随着老人家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吗?

家乡的黄米饭

十二岁那年,从青岛流落到吉林一个荒凉的山沟里,我几乎就跟玉米滚了二十四个春秋。那山沟无霜期短,农作物主要是玉米,吃的也就是玉米饼子,玉米粥,玉米煎饼……其间偶有谷子、小豆等差样儿的,产量奇低不说,毕竟也还是粗粮啊。那阵子,山区的农民每年仅能吃到三斤左右的标准粉,靠国家供给。那年月,想吃到口细粮该有多难。

被山民们视作细粮的,就是黄米了。黄米,其果实称糜子,生长期比玉米短,产量低不说,一旦成熟了,最怕风,风一刮,满地黄灿灿一片,无法拣起来,风大时竟然有颗粒无收者。所以当地民谣曰:“种地不种糜子,娶媳妇不带小姨子。”

糜子成熟了,去田里将穗子割回来,堆在土炕前。那东西爱发热,片刻就烫脚了,我们赤足在上面攀踩,把谷粒踩出来,晒干,去石碾子上推,大约一百斤谷推六七十斤黄米,这便是山沟人的稀罕物了,巴结山外能吃到供应面粉的的工人要它,有客自远方来招待用它……然而,一家老小是最参与劳作的人啊,怎么也得尝尝吧,于是,妈在刚推出黄米来的那天,有计划地将黄米焖成干饭,全家人改善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