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不喜欢他,大概他也看不起我这样一个穷酸文人,所以两家绝少来往。有时碰了面,也只是互相点点头而已,大有“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可是最近几天,他老人家居然破天荒到我家串起门来,而且还带着礼物。天哪,这可真叫我受宠若惊啊!
请坐,请坐,请上坐。我一面诚惶诚恐地招呼他,一面小心翼翼地问他:老领导,您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情吧?他却摆摆手说:哎呀,作家同志,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现在不是在建设和谐社会吗,你我都要带头才行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在对我极其亲切地微笑。他的笑容更使我发毛,不知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为了回报人家,我便把自己最近出版的一本小书签上自己的大名,写上“敬请雅正”之类的鬼话,然后双手敬献给他。让我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也有点受宠若惊,他也双手接过,赞叹地说:哎呀,你真的是了不起,能写出这么厚的书来,我早就想拜读你的大作了。
他第二次来串门,先是驴唇不对马嘴地把我的“大作”赞扬了一番,然后他说:作家同志,你能不能帮我写个墓志铭呀?我被吓了一跳,急忙说:老领导,您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怎么……他立刻把手一挥说:哎,这有什么,我是个唯物主义者,而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这是闲置忙用嘛……
紧接着,他不由分说便拿出一沓材料来,郑重其事地交给我说:你看,我一生的事迹都在这里了。我打开一看,显然是一份自传,从小时家里如何穷、怎样受苦,写到怎样参加革命,后来又怎样转入地方工作……洋洋数万言。我翻看了一下小标题,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老领导,你看过别人的墓志铭吗,就是一句话两句话,你写了这么多,那该怎样往上写呢?他说: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啊!作家同志,你就帮我总结总结嘛。我说:要用一两句话来概括你的一生,那可难了。这样吧,你就说说你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和最后悔的事情吧。
高干沉吟了好久才说:最得意的事嘛,那就是我曾经在战场上俘虏过三个敌人,立了一个二等功;新中国成立以后呢,我曾经带人修过一座大水库,到现在还在造福百姓;后来就文化大革命了。从牛棚出来,我的心有点凉,不像原来那么实干了,而且慢慢开始讲究排场了。特别是退休前那几年,我打压过单位的一个好同志。我明知道他有水平,可是因为他喜欢提意见,我就不喜欢他,故意排斥他,结果弄得他很惨。这事到现在我才后悔,可是已经晚了。大概就这么多吧。
听完他的叙述,我再次仔细打量他,发现他原来并不那么讨厌,起码是一个真实的人。于是,我最终还是帮他写了墓志铭。全文是这样的:这里躺着的是一个真实的人。他曾出生入死,也曾为民造福;但是他也曾犯过一些错误,请后人在记住他的同时原谅他。
没想到,我的邻居对这个墓志铭非常满意,他连连鞠躬向我表示感谢。我也颇为自得。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分明是用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哄弄了他。你想想,在中国,有多少人都可以使用这个墓志铭啊!
怪胎
吴万夫
田七儿掉地的那天,田九麻子整整几顿饭没吃,气得在院子里暴跳如雷,骂天咒地叫嚷着晦气。女人也用被子蒙住头,猫叫似的呜呜哭了一天。村里人来问生个啥,田九麻子就吃了火药似的兜头一铳子:“生个鬼!”问的人便自讨个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田九麻子的婆娘生了个怪眙。
至于怪胎怎么个“怪”法,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田七儿的脊背上嵌满鱼鳞一样的虾壳。又有的说,田七儿的两只奶子上长有两只眼睛,还一闪一闪地眨动。还有的说,田七儿的胸脯上冒出来两只手,人参娃娃似的,又白又胖又嫩。甚或还有更玄乎的说法……至于哪种说法正确,人们谁也拿不准。人们都想睹一睹田七儿身上的那件怪物,但又慑于田九麻子那瞪着的牛眼睛,不敢问。
田九麻子更是不把田七儿当人看。婆娘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捆个结实,扔在床里头,每天三顿饭时间奶他一次,再不过问。田七儿肚上长疮的时候,田九麻子也懒得给他医治,任其化脓,烂得生蛆。田七儿却天生贱命,长大成人。
田九麻子从不让田七儿露出丁点皮肉,也不让其轻易外出,每每将衣裳穿了几层,该开裆的也不让开裆。
村里人愈发觉得田七儿是个谜,都产生要解开他的衣服瞧瞧那件怪物的念头。
田七儿五岁那年,有一天出来玩耍,被一群拖着绿鼻涕的娃子们拦住了。
“田七儿,俺爹说你身上长个怪物,让俺瞧瞧!”
“俺爹不让给人瞧。”
田七儿便不让。孩子们哗啦一声围上去,七手八脚扯田七儿的衣裤。田七儿便手捂着胸脯,拼命哭叫,在地上滚作一团,衣裳也被撕开一道拃长的口子。孩子们这才住了手。
晌午,田九麻子莳弄完庄稼回来,便气鼓鼓地牵着田七儿找上各个孩子的家门:“他叔,你也该管教管教孩子!这样子不是存心糟蹋我家田七儿吗?”
“是哩,是哩,是得管教管教!”有聪明的人便当面训斥自己娃子的不是,又是递烟,又是沏茶。
田九麻子便又牵回田七儿,只是从此不再让他出来,把他一个人锁在西厢房里,门槛都不让出。
村里人越发觉得田七儿是个谜,与日俱增地滋长揭开这个谜底的念头。有的说:“田七儿不是凡间真人,没准儿是怪物转世!”又有的说:“田七儿是触犯天庭的龙子,被打下凡间要他历经磨难,修成正果!——你看看,那多冒出的两只手不正是两只龙脚吗?”还有的说:“田七儿是虾精托生,要不然身上咋长恁多鳞壳咧!”
总之,人们觉得田七儿是个非常神奇的怪胎,都想用眼睛剜开田七儿的衣裳,把他狠狠看个透彻!大家对他越来越神往,谣言也越说越多,越传越玄。以至方圆十几里的人,都接踵而至,说要看看田七儿。只是他们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他们什么都没看到。他们来了,都被守在门槛的田九麻子骂个狗血喷头,扫兴而去。尽管挨骂,好奇的人还是越来越多。田九麻子只觉得脸面受辱,日夜防范。
有一天,村里的几个小二流子趁田九麻子出去尿尿的工夫,便偷偷溜到厢房窗口上,怂恿田七儿把衣裳脱下来让他们瞧瞧,许诺说瞧了之后把他放出来。也许关久了的缘故,田七儿便真的脱起来。当脱到还剩最后一层时,田九麻子却回来了,田九麻子见状就破口大骂,操起拾粪耙子到处追打。小二流子们“哄”的一声作鸟兽散,四处逃跑。田九麻子就扛起钉耙,拍着腚,跺着脚,村前村后跳脚大骂,那鸡啄似的满脸麻子,就一上一下地跳动,颗颗充满着血。人们都闩门闭户不敢出来。
人们还是没看到田七儿身上的怪物。
于是就有人商量着到山里,装鹿鸣,学狼嗥,一连几晚,小村里久久回荡着瘆人的不安。就有人找上田九麻子的家门:“九麻子,走,上山打野味去!”人们想诓出田九麻子,乘虚而入,瞧瞧田七儿。田九麻子却不去。
后来有人想着法子,到山上猎几只野味径直拎到田九麻子的家,和他饕餮—顿。田九麻子爱喝酒,扯一块肉吃,灌一口酒,俄顷便酩酊大醉。女人酒量小,呷不了几口,竟也红光满面,仄倒在床上支撑不住。那人便乘机把田七儿看个透彻。
只是看了的人,出来从此再不说啥。人们再三追问,那人就是缄口不言。
人们更有理由相信,田七儿是个怪胎。
最好的作品
何一飞
县文联作家蒋单嘴上经常挂着一句话:我笔下都是高洁之士。这倒不是他吹的,他写的大多是医家、书家、藏家系列小说,笔下人物都有高士之意,作品在省内外很受好评。
蒋单本人也是个高士。别看他是个作家,却长得五大三粗,满面油光,有水镇人喊他屠夫,他呵呵地认了,完全没有被作践的样子。他确实做过屠夫,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知青回城后,先是在肥得流油的县肉食水产公司系条油油的裙子卖肉。据说手上功夫甚是了得,卖肉不用秤,全凭手感,你要一斤,他一刀下去,误差不会超过一钱。但他摸惯了杀猪刀的手硬是喜欢上了码字儿,并且写得小有名气。八十年代初,县里成立文联,就把他调了过来。那时肉食水产公司这个单位肥得不得了,文联却是清贫单位,人家笑他米箩跳到糠箩,他就笑笑。后来肉食水产公司倒了,人家说他有眼光,他也只是笑笑。
蒋单喜欢交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也肯帮忙。搞运输的刘老板加盟某大品牌家俬公司,新开了一家家俬城,要挂一副对联,上联取自品牌公司的企业宗旨:以人为本,构建绿色社会。上联弄好了,却没有对得上的下联,找了许多写手也没有合适的,最后找到了蒋单。怎么弄个这样的上联?蒋单问,言下之意这上联不咋的。他不待刘老板回答,自己泡了杯茶,顺着浓浓的热气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说,有了,下联是:让爱做主,营造温馨世界。水镇人都说这是绝对,而且极适合家俬城用,把个刘老板喜得拿了两条蓝芙蓉王烟来答谢,蒋单没收,说刘老板要是方便的话,以后文联搞文学讲习班你来个小赞助吧。
县里招商引资,引进了大老板张董事长在县里建一个大型电子厂,总投资三千万,前期投入一千万。张董事长来签约那天,除了带来一个演出团外,还带来两个当地电视台和报纸的记者,说是家乡的媒体要为他做系列报道。签约仪式暨签约文艺晚会弄得很隆重,晚会结束以后,张董事长给县领导提了个要求,要在水镇找个作家给他的老爷爷也就是他父亲的爷爷写个传记,光绪年间他父亲的爷爷在水镇做过县令,勤政为民,爱民若子,后来累死在任上。这样一个小要求,县领导满口答应,说这书我们安排我们县里在全省有名的作家蒋单来写。
蒋单本来在写一个长篇,但还是爽快地应了下来,招商工作是县里大事,自己虽是一介文人,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何况县领导一再强调,这也是县里交给他的一件政治任务。
张董事长特意在水镇最大的酒楼设宴款待蒋单,为了显示高规格,还请了县领导作陪,陪酒的是演出团几个时尚妖艳年轻貌美的女演员。席间,张董事长对县领导说,贵县不惜材呀,放着这么个大作家在文联做闲人。蒋先生要不到我公司来,做个策划总监,月薪五位数怎样?蒋单淡然笑笑,说谢谢张董事长抬爱,我这辈子怕是放不下这支笔啦。
张董事长说是要蒋单写,其实只是要他修改润色、署个名而已。张董事长自己带来了一部已写就的传记,交给蒋单,说仅供你参考,希望蒋先生能在两个月内完成,我给你两万元酬金,先付你一万,另外一万完稿那天给你。张董事长说完,从他精致的皮包里摔出了一沓崭新的钞票。蒋单本来喝不惯美女相伴的花酒,早就想走了,现在有了离开的理由,于是接过书稿,却不接那钱,端起桌上满满的一杯酒一口干下,双手抱拳对大家作个揖,说张董事长和各位领导慢喝,我不胜酒力先走一步,说毕,迈开腾腾大步走了。
过了五天,蒋单却把书稿退给了张董事长,说这书他写不了,也不能写。张董事长以为蒋单嫌钱少,叫秘书从财务室拿来五万元钱,啪的一声砸在蒋单面前。先给你五万,张董事长说,写完再给你五万,蒋先生总该满意了吧。蒋单像是被羞辱了一般,屠夫性格就出来了,拿起钱径往张董事长身上砸去,愤然说道,我这一生,何曾被这劳什子东西累过。
蒋单曾私下对朋友说,这个张董事长怕不是地道人,可能是来圈钱的。这话叫蒋单说准了,后来张董事长果真骗了县里一千多万的扶贫款跑了,只给县里留下了一块价值几十万的烂厂房。这是题外话。
张董事长把这事告到了县领导那里。县领导一个电话把蒋单叫了过去,狠狠批评了蒋单一顿,说他得罪的不是一个老板,而是得罪了县里的财神爷,得罪了全县干部群众。然后又许诺说,县里正在调整干部,只要把书写好,可以把他调到文化局当局长。
蒋单拒绝了。他说,我查阅了县志,张董事长的老爷爷是水镇县史上最大的贪官,当时水镇人送他四字“天高三尺”,意指他搜括民脂民膏挖地三尺。他也不是累死任上的,而是被暴怒的饥民打死,这些县志上记载得清清楚楚。
领导说,你不要管这些,把书写好,把这老板给我留住就行了。他老爷爷贪不贪,现在有几个水镇人知道?就是这书出来了,有几个水镇人会看,张董事长不过是拿回老家炫耀炫耀。
蒋单说,我不能写这书,我一生极恨贪官,如玉之笔岂能黑白历史,为贪官作传。
领导火了,把桌子一拍,你不写这书,明天我就下你的岗。
蒋单二话不说,从领导宽大的办公桌扯过纸笔,当即打了辞职报告,一撇一捺,刚刚正正,力透纸背。最后将笔一扔,昂然说道,水镇也不会有人写这书,谁写我都不放过。
水镇人没看过蒋单的辞职报告,但他们都认为蒋单的辞职报告应该是他写得最好的作品。
未来和现在
李桂芳
听说圆梦公司新开发了一个令人称奇不已的旅游项目,那就是坐着时空穿梭机去参观自己的未来。这是一个多么富有刺激的项目,谁不想早点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因此,自从这项旅游活动开展以来,顾客爆满,公司生意兴隆,业务多得应付不过来。好多人为排队等候旅游而急得喊爹骂娘,好多人在抢购门票的时候被活活挤晕。我通过各种途径,动用了全部关系,好不容易搞到了一张门票,虽然价钱昂贵,可为了早点知道未来的我是什么样子,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