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五一回来的这一天,我和牡蛎乘车赶往古城的国际机场,午后的机场是如此灼人眼目,庞大的机身缓冲在跑道上,机身停稳后,机舱的门徐徐开启,旅客像刚刚参加完一个会议一样走出机舱,我看见了人群中的杨五一,还有她的父母和表姨。
杨五一也看见了我和牡蛎,她一袭红裙兴致盎然地向我们挥着手,白皙修长的胳膊在夏日的空气中宛如池塘里的莲藕。
这时,我和牡蛎也向她挥手致意,牡蛎将手里的玫瑰递给我。
“送给五一姐姐。”
我接过玫瑰,将它们高高举过头顶,就在杨五一走下飞机的时候,我回头看着牡蛎,牡蛎也看着我,她的眼睛忧郁而温情脉脉,突然,我分明看见一股液体在她眼睛里旋转不休,几秒钟之后,我抓住牡蛎的手激动地对她说:
“牡蛎,你有眼泪流出来了!”
说完这句话,肝区的疼痛突然袭来,势不可挡,我伸出手要抓住什么,但没有实现,回头看着渐渐走近的杨五一,两条胳膊像要同时从身体上决裂一般,手里的玫瑰“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上……
与爱不辞而别
一
父亲作古后,我时常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我遵照大夫的要求,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我一直觉得对不住父亲,好像是自己亲手葬送了他的生命。
在乐居场的住所附近,我每天都去光顾一家酒馆,用父亲留给自己的一笔可观的遗产消遣,反倒觉得这是记念父亲的一种方式。
父亲生前与死后,在我眼里都成了不可捕捉的水里的倒影,一旦伸手进去,那倒影便破碎——但又不完全破碎,而像一面哈哈镜,随着涟漪的恢复平静,一切又假惺惺地照旧摆在面前了。
除了喝酒,我就在住所没明没黑地睡觉,其实往往是睁大眼睛躺在床上而已。
乐居场是京下古老的居民区,几乎每户都拥有一个三层筒子楼。本家丈夫已故的房东太太将底下两层做为小旅馆,自住二楼拐角处的一个房间,上面一层租给学生和一些没有固定职业的青年夫妇居住。很多时候,这里都显出一副安详恬静的状态,与对门的青年夫妇相处了近半年,似乎相互都没有盘问对方的意思,几乎每天都在见面,但又同陌生人没有多大区别。
一周前,我完成毕业论文从学校回来躺下,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七点多,站在阳台上,看见房东太太正在做晚饭。她端着两碟菜送回屋子,出来时两手在布裙上揩了又揩,大概是溢出来的菜籽油粘在手上的缘故吧。
我稍稍有点饿意,从住所出来,在回民街一家环境优美的面食店吃了半盘鸡蛋拌面,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胃口了。喝了几口茶水,唤来女侍付了账,匆匆走出面食店。
这之后,我徒步去东大街一家有名的书店买了几本书,作为毕业前消遣之用。回到住所已是晚上十一点,一楼对外的防盗门紧闭,伸手敲了很长时间,才有人应声出来。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一张年轻的少女的脸映入我的眼帘,她在过道的灯光下显出微微的局促。
“没关系,我出去一会儿,没注意时间。”
“您是……三楼的房客吧?”
“是的。”
我不由地再次将眼睛投向少女,她微偏一下头,比前次显得更加局促,脸上微微泛出红晕。
少女上身的运动衫与她本身的气质很般配,白蓝交替的手指宽的线条,左胸前还残留着淡淡的某某中学的字样。
跟在少女身后,看着她弯腰上楼的情景,想必少女定会有所不自然吧,因为她有后顾的意思。
到了二楼,就在少女准备直接走进房东太太的房间时,我突然停在楼梯口,转身对她说:
“谢谢啦。”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感到唐突得很。
“不客气,没什么的。”
少女本已掀帘准备进去,对我的答谢完全出乎意料,对视一下,互相又神经质地点点头。我在楼梯拐角处目送少女回房。
洗漱后,拿起枕边刚买的几本书,认真地读完序言,之后将书放回原处,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连续做了几十个仰卧起坐,在气喘吁吁中感到身体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早上,我一个人站在天台上,跟着对面一所小学的广播做完体操,极目远眺,乐居场居民区之外的摩天大楼,在早晨的雾气中肃然而宁静,忙乱的人流在街道上来来往往,我很夸张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正准备清清嗓子,听见有人“蹬蹬”地走上天台。
回头看时,正好与昨晚初识的少女打了个照面。
“早啊,睡得还好吧?”
她主动和我打招呼。
“好久没有早起了,身体都生锈了。”
“是吗?”
少女笑问道。
她将刚刚洗好的外套挂在天台晾晒衣服的铁丝架上。
我向她走近一些,她似乎有些冷,两手不停地放在一块搓着。
“早上刚洗的衣服,”她笑指着那件外套,“姑妈的,说晚间要穿,所以我就赶早给她洗干净了。”
她的牙齿洁白,一颗门牙稍稍向外错出一点儿,这使她的神韵里平添了一种灿然的美。
“先前的那个女孩走了吧?”
“是的,听说她家里人病了,姑妈留不住,给了工资就让她回去了,这不,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我来给她帮忙。”
少女说着,削肩轻轻向上一耸。
她大约一米六的个头,体态虽然娇小些,但成熟女性的美已经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了。
少女的纯净和平易近人给我留下极好的印象,她叫欧阳悦子,房东太太的亲侄女,平西人,家在平西城南的学四胡同,父母则在市中心繁华地段经营一家服装店。我第一次认识了一个复姓女孩,且人如其名,同时,她的名字又有点日本女孩的味道。
与悦子认识以后,我隐约感到,自己已经很是留恋这个地方了。
我不再轻易出去,很长时间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看书,困的时候就在天台上看风景。气温一天高过一天,一年中最为炎热的时节不约而至,中午的时候,对面摩天大楼的影子投在住所的天台上,给人一种意外的凉爽和喜悦。
悦子每天很轻快地跑上天台,晾晒衣服和客人走后刚刚洗好的被套和床单。
我倚在天台的栏杆上,静候那不时传入耳内的悦耳的脚步声。
又一个早晨,我起迟了些,广播操已经做完,我穿上运动衫跑上天台,此时,广播里正播放一支曲子,悦子倚在栏杆上和着调,歌声婉转悠扬。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看花人骂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老人笑话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来年不发芽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来年不发芽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来年不发芽
随着音乐的结束,她本能地回转身,看见了我。
“唱得真好,没打搅你吧?”我冲她一笑。
“原以为没有听众,没想到……”
“我可不是偷听的,上来时你正唱着,本打算下去,但又恐打扰你,就没敢挪动脚步。”
悦子愈发觉得不好意思,我分明看出她的窘态,一时间又转不过话题。
相互沉默了一会儿,悦子问道:
“听姑妈说,你是经贸大学的?”
“对啊,七月份就毕业了。”
“听口音你不像京下人,鼻音有点重。”
“尽量在讲普通话,还是被你听出来了,我是清泉人。”
“清泉?我没去过你的老家,但了解一点,比如一些土特产、风俗什么的,那里的姑娘梳着麻花辫,一直拖到腿弯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姑娘可少有留长辫子的了,更不要说麻花辫,我家所在的清泉县城里,姑娘们的装扮已和京下这座大城市没有多远的距离了。”
“哦……是吗?那我了解的可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清泉了,恐怕都快要回到清朝了吧?”
说到这里,她双手一合,嘴角调皮地一撇。
我不禁想,悦子如此年少而又单纯的女孩,此时应该还在学校里读书的,虽然到她这个年龄不在上学的女孩已经很普遍了,或许她还在上学,但此时,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怎么会有时间来给姑妈帮忙呢?
悦子似乎可以看出我的困惑,但她没有就此说什么。
我想进一步旁敲侧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看她的年龄举止,应该十八九岁上下,肯定不到二十岁,我想。
毕业论文答辩后,我只得了及格。
即便如此,我仍旧感到满意,不管怎么说,毕业前应该做的事总算顺利完成了。
接到公司的考试通知时,已是迟暮的午后。我乘19路电车在西门下车,按地址找了很久,终于看见了公司的门牌,一个值班的中年妇女接待了我。
回到住所,大约看了一下笔试的提纲,本身并无难度,无非比课本上的可操作性强些而已。
我一边复习笔试的资料,一边找些喜欢的书读,一个星期后,觉得应付考试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
悦子依旧每天忙忙碌碌,我学习之余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打扰她,于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盯着窗户发呆。但是,一听见悦子轻快的脚步跑上楼梯的声音,就有些按捺不住,本想上去,但几天没上去了,生怕悦子以为自己故意与她邂逅。
炎夏到来以后,客人陡然少了许多,平时大约每天都有十几个人来此歇脚,但这里的条件毕竟有限,没有空调,就是一个台扇一天二十四小时没完没了地吹,也无法驱赶旅客的躁热,一些客人因为电扇无休止地吹而患了感冒。这些天,最多有六七个旅客,少则一个也没有,在这样的境况下,我担心悦子会提前回去。房东太太爽朗的笑声与炎热的夏天显得极不协调,这个胖胖的女人好像并不怕热,虽然你会无时不见她用胳膊揩去一头又一头的热汗,同时,她并没有因生意萧条而有不快的意思,反倒显得开心了许多。
在这个并不正规的旅馆兼租赁的筒子楼里,我迎来了一个难熬的季节。
天台上又响起悦子轻快的脚步声,我决定上去。
刚一探头,就见悦子一袭白裙倚栏而坐。本想回身下去,但已不太方便,显然已被她看到眼里,此时下去,实在不礼貌得很。
“过来坐呀,这几天一直不见你,在忙什么呢?”
悦子从蒲团上站起来,双手往后一放,理了理裙子。
一阵风吹过,裙子贴在她身体的一侧,余下的部分被风吹得“哗啦啦”响个不停。
“也没忙什么,只是要参加一个公司的招聘考试,准备了几天。”
我边说边走近她。
“是什么公司,就在京下吗?”
“是的,京下的一家工伤保险公司。”
“什么时候考试,准备得可以了吧?”
“应该差不多了,后天考试,考完试也就毕业了。”
悦子让我在蒲团上坐下,我坚持让她坐,后来还是悦子坐下了,她双手抱膝,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街道上的人流和汽车。
“这几天客人不多,相对轻松了一些吧?”
“是啊,自打离开学校,也没像这些天这么忙活,不过,这样倒充实些,不用整天想一些没头脑的烦心事。”
悦子说到这里,仰头向倚在栏杆上的我莞尔一笑。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学校的,想来也不长时间吧?”
她在蒲团上挪了挪身体,将目光投向我,犹豫了一下说道:
“一年前高中毕业,然后在家里呆到现在,要不是姑妈要我来帮忙一段时间的话,现在还在家里无所事事呢。”
“当时就没打算考一所大学吗?你年龄还小,或许对未来已有打算了吧?”
“打算?要是有打算的话,就不会整天无所事事了。”
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说。
我不便再问,随着她的目光移向繁华喧闹的大街,自己以为这里面肯定有难言之隐,但我无法深入她的内心世界,不觉有些尴尬。
“你不介意吧?”
她从蒲团上站起来,两手握住栏杆,很温柔地望着我。
“介意?介意什么……要是真有介意的话,应该是我对你说,我好像很不礼貌地在打听你的个人隐私吧?”
“没有啊,只是……我不想把一些理由说出来,何况,在我来说你可还是一个陌生人啊。”
悦子说到这里,轻快地笑起来。
“唔……是吗?我们或许真是陌生人,不过,人与人之间的相识总是从第一次开始的吧?我们之间已不完全是陌生人了吧?”
“也对,不过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多,在我方便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你的。”
“但愿这方便的时候能早些到来。”
“很愿意知道一个与你相识的人的很多事情?”
“当然,也不是经常都想,有些时候吧……对你,我的确想知道很多。”
悦子像是陷入一种思念之中,久久地沉默着……
笔试是在两天之后的一个上午进行的,我早早交了卷,刚走出门口,又被公司的人叫回来。
原定于第二天上午的面试临时改在当天下午,十五名应聘者均获得了面试机会。
面试结束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往住所挂电话。房东太太接起电话。
“您好,请问欧阳悦子在这儿吗?”
“你是……找悦子?”
她的语气充满疑惑:怎么会有人知道悦子在这儿呢?
“我是她的同学。”
我压低声音,即兴撒了个谎。
“好的,请等一下。”
电话另一端传来房东太太呼唤悦子的声音。
悦子接起电话的时候,我放慢了语速。
“你在呀,打扰了,可以出来转转吗?”
“唔……是你呀,在哪儿?”
“我在西门外肯德基旁边的电话亭,刚刚参加完面试,这时候又不想回去,请你出来坐坐好吗?”
“这样吧,你在原地等我,我很快就出来。”
挂断电话,我将后脑勺抵在公用电话亭的墙壁上,轻轻吁出一口长气。
直到有人示意要打电话时,我心里才傻笑着走出来。
肯德基位于西门外最繁华的地段,门口可谓车水马龙,此时此刻,置身如此繁华而喧闹的所在,竟然觉得它是那么的开阔,犹如海边的沙滩上,不远处是一个避暑的凉亭,悦子正在里面舒展着美丽的身体,静静地看着我向她飞奔而来。
现在,是自己在等待一个女孩的到来,在二十二岁的生命里,等待一个女孩的甜蜜好像还是初次经历一般。
半小时后,悦子如约而至。
“好快呀,真没想到你能够出来,姑妈那边交代好了吗?”
“没问题,姑妈是一个很开通的长辈,别看她平时有些絮絮叨叨的,但在这方面没的说,我说要出去一会儿,她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强行给我塞了点钱。”
“没问是谁找你吗?”
“我同学呀,不过,我对姑妈说了实话,说是你找我的。”
“你怎么能暴露我呢?这下我可真不好意思再见姑妈了。”
“看把你吓的,连这点诚意都没有,还想和女孩约会呢?知道吗?刚才一下车,看见你在原地徘徊的情景,很像一个人。”
“谁?”
“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当然是一个活着的并且穿衣服的中国的‘大卫’。”
“别打趣我了,我有他那么神气?再者,我也没有他那么发达的肌肉。”
小憩之后,我便邀请悦子去附近的咖啡馆。
她习惯性地伸手向后拍拍自己的衣服,环顾一下公园里的景致,笑着对我说:
“你喜欢喝咖啡?我可更钟情中国的茶,原汁原味,比起加糖的咖啡,更能让人回味无穷。”
“原来你对茶倒是挺有研究的嘛。”
“研究够不上,我的邻居在平西市中心开一家很不错的茶店,他家的女孩和我是幼年的玩伴,经常将家里的好茶送给我一些。”
“那么,今天请你到东大街喝茶,就是路途远了些。”
“求之不得。”
我拦住一辆的士,很快就到了那家颇有名气的茶楼。
两人要了一个包间,坐下后,商量着点了一壶西湖龙井。
女侍很职业地泡好茶,把景德镇的瓷器茶碗优雅地放在我们面前,弯腰退出。
这对雅致的茶碗上,用楷体写着:一心,二叶,山泉水,四月清明,午采茶,六两菁,七碗露,八分情谊,九巡盏,拾得茶馨满园香。
我用五指撑碗,把玩了一会儿。悦子轻呷一口,咂咂嘴,很认真地说:
“正宗的西湖龙井。”
“做生意凭的可是信誉,如果你欺骗了你的顾客,那你的生意可就无法做下去了。”
“但是以假乱真的东西可多了,稍不留神就可能上当受骗,每个人不可能行行都是专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