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初:兄弟,这事要成了,我把你照片挂家里,三口人每顿饭前仰脸看一遍。
事情简单得像个传说。送走处长,老初抓着彭泽的胳膊问,这段饭究竟吃了没有?我这样的倒霉蛋也他妈的会有好事?彭泽说,我也奇怪,可你的确是喝高了,走路都拧麻花了。老初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悲观地说,那狗日的一定是高了,要不就头脑坏了。第二天,老初转来一条短信:老同学,我回去就办,勿念。顺理成章,老初成了副教授,一家人的户口和关系从编史志的城市进了彭泽故乡的这个城市。老初的老婆很高兴,常年分居的局面结束了,流窜犯还当上了副教授。副教授,听上去挺诱人。
彭泽的情况和老初不同,在北京混了两年,然后考上了研究生,户口带进北京,毕业后进了报社。老婆的户口也在北京。彭泽每天坐一个小时地铁去上班,老初羡慕他,根扎下了。彭泽从不认为这样就是扎下了根,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北京人,他和当年老初的区别仅在于他的工作更稳定,可以在体制的游戏规则里按部就班地往前走,还有,他老婆也在这里,估计也不打算随便挪窝。他和老初一样都有漂浮感,无法让自己像一枚钉子揳入北京这块大木头上。老初这一招是为了这个家好,彭泽也得为这个家好,男人嘛。
朱砂说:“如果我执意要去,您会有什么建议?”
彭泽从海水里走出来,看见一群海鸟从远处飞来,一共九只,像从沉稳的浪头里钻出来的。七岁那年看海,记不得是否看见过海鸟。但他记得当年惊叹海之大,比生活的村庄和需要耕种的田地加起来都大,在无穷远处海水就是地平线。他对那个地方充满恐惧和好奇。“如果你决定去,只要做好两件事:一是心无挂碍,把你的理想主义锻造成盔甲,让任何小麻烦小困难都伤不了你;二是平常心,如果最终败了,我是说,结果与预期悬殊,要提醒自己,这一切,值。”
“那最开始的两年,你的问题是什么?”
“很简单,开始就是一个衣食无着的异乡人可能遇到的问题:贫困,焦虑,孤独,住地下室,乡愁,”彭泽抓了抓脑袋,好像要把那些年重新找回来。其实不用,那感觉直到现在还在。对有些人来说,在北京可以获得巨大的成就感,但对彭泽来说,更多的是深重的失败感。失败感也许也不准确,而是某种虚无、厌倦和绝望感。“后来,变成了茫然,有迷失和严重的无力感,深刻的自我怀疑。”他对朱砂笑了笑,希望自己能显得年轻点儿。“所以我不断地给自己打精神鸡血。我说的只是那两年。”
“比如,哪些精神鸡血呢?”
“嗨,就是点儿精神胜利法和矫情的波希米亚。你完全可以想到的:和流浪歌手聊天;去798;看名人传记;和你们初老师喝酒;写不能示人的日记。挺管用。很多人都这么挺下来的。”
4
晚宴市文联做东,彭泽和老初迟到了。学校临时抓了老初去开会,六点了才夹着文件包满头大汗跑进彭泽的房间。不是热的,是一身虚汗,眼袋和腮帮子又往下挂了半厘米,胡子和脸也跟着变长了。洗了个脸,老初坐在沙发上揪着胡子直喘气。老初的胡子在和团市委的女科长调情之前就留起来了,日久年深成了招牌,看着很文艺,很可以唬一下人。这样的胡子如果不写写画画你会觉得糟蹋了;往课堂上一站,你也会觉得此人学问不广大绝不可能。女人喜欢有特点的男人,多年前老初就这样教导彭泽,丑不丑不重要。比如我的胡子,老初说,好几个女人问过,留着有啥用?我跟她们说,给情人擦背。她们就乐。经常她们中的一个会说,她后背痒,事就成了。现在老初胡子和脸都拉长了,看着沉郁顿挫,还有点儿忧世伤生。
“是不是很久没擦后背,胡子痒了?”
“鸟,快一个月不知女人长什么样了。出了点儿事,不过基本上摆平了,刚从副校长办公室出来。”
有点儿荒唐,数学系一个计算机老师竟然是个假博士。举报的材料相当齐全,老底被兜了个底朝天:本科是西南某大学数学系;研究生在南方某大学念了一半,因为参与经营色情网站被学校开除;在外面晃荡六年,造了个假计算机硕士和博士文凭进了老初的大学。这博士还是个洋的,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在美国能排前四十位。胆够大,干脆造个麻省理工多拉风。刚收到匿名举报时学校还不相信,到数学系打听一圈,没一个说这家伙好话。学生抱怨水平太次,同事嘀咕做人有问题,隔三差五向同事借钱,除了系主任,没一个落下。据纪委的粗略统计,他在数学系累积借到二十万,一笔账都没还。校方与佐治亚理工学院联系,档案里根本没这人。校长一口痰没上来,差点背过去,当初那家伙来求职,是他最后拍的板。那会儿他刚挪上正位,整天寻摸着找几把火烧,来了个留美的计算机博士;咱这小城市,能来这号人,只能理解为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拿到了就是客观的政绩。校长手一挥,留下,多难都留下。破例给了套三居房子,从第一个月起就是副教授待遇。校长一激动,人事处和数学系也跟着兴奋,没人腾出来点儿脑子去履行基本的检查程序。
那家伙连国门都出过,在来这城市之前都没见过大海。校方还以为能靠他撑撑门面,没想到倒是帮人家见了世面;听数学系的老师说,那家伙得空就往海边跑,吃起海鲜来简直不要命;吃海鲜喝啤酒,来了不到一年就得了痛风,痛起来只能在讲台上像鹭鸶一样单腿站立,就这样还见了海鲜就跟见到亲爹一样。如果没那个佐治亚的洋幌子,智商高过三十的人都会发现他在生活、教学和科研等各方面都很可疑,但他就是活生生行骗成功了。他所有反常的行为都被认为是佐治亚时代的后遗症,谁让人家喝过洋墨水呢。假使没这个举报,混到啥时候谁也说不好。不过可能不会太久,借了一堆钱,明摆着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拍屁股走人,等于又赚了二十万。
现在露馅了。学校很难看,校长的脸看上去接近面瘫,谁也不许声张。要做的是惩前毖后,学校的几个大头把各系的主任副主任召集起来,诡秘地碰了个头,责令对这两年新进的年轻教师严查,从根子上往外薅。纪委书记通报完假洋博士的情况后,校长表情僵硬得像花岗岩,只说了一句话,有点儿粗:“从今天开始,谁请来的脏屁股,谁擦!”然后起身出去接电话,再没回来。
这个事情说到底和老初没关系,但校长离席后,接下来的讨论就把他连累了。
领导们的思维都很发散,因为视野很宽。从这两年说到此前的很多年,从新进的年轻教师说到了老同志,有些平常不宜表露的私愤也趁机在这个公开场合发泄出来了。历史系的田副主任说:“这种事就得严查严办,决不姑息,不能大熊二猴都混进我们的队伍!高校教师,不是随便拿两篇文章就能进来,也不是乱七八糟的狗屁职称随便转一下就可以正高副高的;否则,我们小区门口的足疗师傅也能当教授,他捏脚捏到了高级职称!”他的声音铿锵,会议室回音也好,很有历史感,大家全哑巴了。不吭声不是因为都在自我检点,而是很多人在肚子里偷乐。田副主任的重点在同职称转聘,所以大家都比较安全。这是我们的习惯,只要自己侥幸撇清了,谁的笑话我们都高兴看,脸上还装出一副超然物外的无辜。心绞痛的是老初,呼吸都停了,怕声音大了招人注意;至少在场的诸位中,只有他一个人是从二级作家转成副教授的。姓田的一直看不上老初,他搞运河史,当初听说来了个懂运河的他还挺紧张,着急看了老初的运河研究,看完了用鼻子笑了两声:“就几个段子嘛!”但老初还是作家,小说散文总比干巴巴的论文好看点儿,所以关于运河,老初在学生那里还是抢了他的风头。老田很生气,不同行也成了冤家,把老初恨上了。
不提没人在意,提了大家就开开心心地往那上面想,弄得老初很不爽,总觉得椭圆形的大会议桌底下,所有人的脚尖都指向自己。这次临时的秘密碰头会碰得他脸红脖粗,好像是个审判,假洋博士缺席,他顶了上去。
“小地方就是这毛病,”彭泽安慰他,“别当回事。除了蝇营狗苟,没几个干正事的。所以那假洋博士,才往这地方跑。吃得开啊,谁见了两个洋文都犯晕。”
老初挤出了两个笑,说:“那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啊。要不是小地方,我哪能顺顺当当做个副教授。”
这也是彭泽喜欢老初的原因之一:不装。老初从来都不避讳自己几斤几两。他很清楚,能混到现在就是因为在小城市,因为他从北京来。北京那边放个屁,到这里有可能变成惊雷,因为那是首都,大城市。北京帮你加了分。全国人民都仰脖往那里看,你只要能挤出一个头,露一下脸,那你就被十三亿人都看见了。登高而招,见者远;顺风而呼,闻者众。北京就是就是你脚底下的珠穆朗玛峰,给你送来了风。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尤其北京这样的城市来的和尚,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念得更好。好像你把北京所有让人高山仰止的好东西都随身带来了。老初有个同事从上海某大学调过来,大家面对他时就很纠结:复旦毕业的博士,在上海都熬成了副教授,为什么还要到咱们这小地方来呢?没品行问题,不乱搞男女关系,那一定是水平有问题。大家暗地里免不了要蔑视一下。但真正讨论起问题,又没几个敢和他硬碰硬,因为心理上又先怯了下来,人家毕竟是复旦的博士,从上海来的。
“好像也不是势利眼那么简单,”彭泽说,“应该叫‘大城市意识形态’。”
“没错,就是这玩意儿。能让你得济,也能让你遭罪。”
现在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老初想成立一个写作研究中心。现在他们出了酒店,走在去晚宴的路上。碰头会结束,老初磨磨蹭蹭最后一个出了会议室,站在副校长的门口时,他的老同学,前人事处处长立马心领神会,让他关上门。
“没人动得了你,”副校长说,坐在肥硕的老板椅里转了一圈。“别去管那些文学门外汉的偏见。这么多年,我遭过和你一样的罪,好像所有专业都可以对文学指手画脚;好像文学,尤其现当代文学,没学问好谈,更无价值可言。荒唐。”
老初递给老同学一根烟,帮他点上,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有你在,我不担心谁敢动我。”老初吐了一串烟圈,这也是当年泡妞时练就的本领,据说很多女人喜欢看男人能把烟圈吐得坚硬饱满。“我只是在想,是否可以争取更好的局面。”
“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局面自会大好。”
“哪一件?”
“写出好东西。学问做不做不要紧。”
“校长大人,我的那点儿货你还不清楚?一把年纪了,想突破谈何容易。”
副校长笑了笑。“关起门说体己话,我又何尝不是。天分如何,学问能做到哪一步,谁心里没个数?但它是个饭碗,是个饭碗总得端着。工作嘛。跟工人生产螺丝帽、清洁工扫马路、大师傅做清蒸鲈鱼,一个样,重要的是干下去。”
“我的意思是,趁这会儿还干得动,做点儿实事。”
“继续说。”
“我想弄个研究中心,跟写作有关的。搞出点儿动静来,学校里好看,我的腰杆挺直了,你也长脸。省得那姓田的逮着空就唧唧歪歪。”
副校长看看他,扔给老初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
“我调查过了,咱们这个层次的城市和大学里,好像还没有。做起来就是独一份。”
“可行?”
“过几天整份报告给你看。”
副校长不置可否,老初觉得他动心了。三赢的事,没理由不答应。现在的问题在于,真要上了虎背,下来就别想了,老初得慎重。他想听彭泽的意见。彭泽觉得不错,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基本都不读小说了,写诗这种最浪漫的事也没人干了,隆重地把“写作”放在他们面前,是个正本清源的好事。去年报社招新,一道题难倒了好几个中文系研究生,《百年孤独》的作者是谁?最靠谱的一个答案是马克·吐温,难得他还记着了一个“马”字。还有一个学生答:老舍。现在有几个高校已经动起来,成立了创意写作的硕士点或者研究中心。北京和上海需要创意写作,咱们也需要。
“戏台子好搭,钱砸到位就行。”老初对彭泽说,“我要人。”
“我尽力。”
彭泽不善交际,这些年读书、工作和写作,还是认识了一些文学圈的朋友;因为不善交际,能成朋友的多半都真诚,找几个吨位大点儿的作家和批评家,并非不可能。而且此事功德无量,当年做学生,一听来了名作家,大家提前跑教室占位子,可惜去的作家没几个。他会跟他们说,就当做好事了,教育大计,人人有责。
“看,这就是待在北京的好处,找个人都方便。”老初说,他们到了“巨轮海鲜馆”门前。“以后别抱怨北京这不是那不是。说真话,如果能把老婆孩子安置好,你抽筋扒皮我也不会离开那儿。”
“你这是假设。在北京你有这些事需要帮么?”
老初不吭声了。咱们都是小人物,需要对付的唯一事情就是尽量活得像样一点儿,那些宏大的、闪闪发光的、立竿见影的、众口相传的事情跟你不沾边。两千多万人都在天安门广场上遛跶,不出意外,大家都是那两千多万的分母的之一,不是分子。这道理说起来谁都明白,但所有往北京跑的人,都是冲着那分子去的。
“妈的,都是人多闹的。”老初踩灭烟头,对着下水道吐了口痰,没头没脑地咕哝了一句。“吃海鲜去!”
5
文联和作协的领导,搞房地产的主总,四个彭泽故乡写作多年的文人,还有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女的,卷发披肩,栗色,她的饱满的少妇形象让彭泽感觉不错。但介绍之后,彭泽立马倒了胃口。他隐隐的担心被证实了,果然就是“好受”。老初介绍她,海陵大名鼎鼎的郭总,芳名郭格格,和她交朋友,你会很“舒服”。这次他没用“好秀”。大家都笑,看来这是个相对固定的“腐败”班子,熟悉典故。郭格格也笑,骂老初不着调,伸手和彭泽用力握了握手。“京城来的贵客,久仰,”她说,一张嘴就露了口音。“老初在我们面前至少提过二十次。”
海鲜已经摆了一桌。文联的陈主席致辞,故乡人吃故乡菜,咱不搞华而不实的那套,吃海鲜四脚朝天,怎么方便怎么来;今晚没有绅士也没有淑女,只有兄弟、哥们,格格你今晚算男的;好,咱们一起端一杯,算咱们文联和作协给彭老弟洗尘,欢迎常回家看看;干了;好,现在下手!
那四个作家和中午写散文的范老师一样,坐在这里是为了和彭泽建立联系。文联和作协的领导希望能够通过北京的报刊,把我们的文学推出去。彭泽很愿意帮忙,酒香也怕巷子深,故乡的文人大多实在,都凭自由投稿发表作品。彭泽对他们与文学的不离不弃深表敬意,每人敬了一杯酒。包括郭格格在内,余下诸位应该都是老初圈子里的朋友,彭泽也就不客气,在故乡头一回放开来吃海鲜。